中東變局與20年前的蘇東(蘇聯東歐)變局有一點是相似的,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大地震。這場政治大地震有著阿拉伯世界的特徵,如同蘇東巨變有其自身特徵一樣。
並非美國的“陰謀”
與蘇東巨變一樣,阿拉伯巨變的突發性讓西方整個大吃一驚,措手不及。我們大體可以排除西方幕後“黑手”操縱導致這場大地震的可能。西方目前在金融危機後,不希望在中東發生對自己不利的政治變化。從突尼西亞開始到埃及的政治地震,美國和以色列以及歐洲十分焦慮,擔心親西方的和與以色列和解的這些老的中東政治領導人的下臺將危及西方在中東的根本利益。
中東政治大地震正值美國的國力在全球下降(不管是否為暫時),尤其在中東的影響下降之時。以色列對美國在中東影響的下降非常不安。此時,若是親美的阿拉伯統治者下臺,勢必加速美國影響的下降。奧巴馬政府的美國全球戰略或者外交政策的優先考慮,原來並沒有面對中東的“柏林墻”倒塌這樣的任務。奧巴馬政府在內政上仍然是以經濟復蘇為主,此時,中東出大事,油價上漲,無疑不利於美國經濟復蘇,而經濟復蘇不好,奧巴馬連任的可能性就下降。
如果對阿拉伯世界的當代歷史和內部情勢稍有認識,更不應該得出席捲整個中東的政治大地震是西方或者美國的“陰謀”的看法。從根本上看,這次政治大地震的根源還是阿拉伯國家的內部因素。儘管是“一個(阿拉伯)民族”,卻分為“22個(阿拉伯)國家”,巴勒斯坦還在為其獨立國家地位而奮鬥。概括起來,是這些國家的領導人在長期執政中不僅用盡了其執政的合法性(反對西方帝國主義的民族“解放”、“革命”、“獨立”等為阿裏、穆巴拉克和卡扎菲等提供了統治的充分合法性),而且逐漸陷入系統性的貪腐,在國家治理上缺少創新,顯得愈加無能;他們解決了的社會問題和矛盾遠遠少於新增加的各種社會問題和矛盾,而問題和矛盾日積月累,其實早已使這些國家到了社會危機的地步。冷戰結束後,面對世界範圍(包括非洲大陸本身)的民主化潮流,突尼西亞、埃及和利比亞卻仍然沒有跟進改革其過時的政治體制,失去了重大的政治革新的機會。
深刻影響全球化的走勢
當然,中東這場推翻了長期執政的統治者的“革命”、“起義”,也存在這明顯的外部因素。不過,這個外部因素,並非一些人想像的西方“陰謀”,而是陽光下一目了然的西方主導的全球化,尤其是通過全球化的能源基礎——石油而形成的阿拉伯統治集團和西方金融資本、石油政治勢力的盤根錯節的利益勾結。不少西方評論家指出,美國奧巴馬政府之所以一開始試圖“挽救”穆巴拉克政權,至少不願意看到穆巴拉克下臺,起碼也得保證其相對體面下臺,除了擔心反美的伊斯蘭激進主義外,就是擔心衝擊美國在中東巨大的石油利益。
這些中東統治者,幾乎無一例外,把其攫取的國內財富存在了西方的金融系統中,而不是留在國內。穆巴拉克倒臺後,西方的銀行開始凍結他的財産。新埃及當局也要求西方銀行凍結其財産。卡扎菲大勢已去後,西方也凍結其國外財産。
阿拉伯國家的財富增長主要來自石油等資源,而石油等利益又使其與主導世界體系的西方的關係千絲萬縷,密切相關。照顧西方的利益,就是照顧自己的利益,但是,資源帶來的財富由於不能大體公平分配,於是,對“資源的詛咒”産生了。沒有計劃生育法律的阿拉伯國家,劇增的人口差不多都是“貧下一代”,加劇著從“經濟增長”和“資源開發”中沒有相對受益的大多數與主導財富結構的統治集團的矛盾。這些不斷增長的貧困和剝奪,在全球化的情況下,必然形成了國內民眾和全球經濟的矛盾。
中東政治大地震之時,各國奉行的一個普遍做法是,先撤出他們的僑民、關閉大使館和其他機構再説。撤僑一事説明外國“利益攸關方”對這些中東國家的近期未來不樂觀。利比亞是全球化的一個縮影,有著大量的外國産業人口,尤其是在石油行業工作的外國工人。大量的外國勞工撤出利比亞,意味著這個主要的世界石油供應國已經陷入經濟崩潰的危機。如果卡扎菲及其支援者不顧國內外壓力,利用掌握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與反對勢力同歸於盡,利比亞對國際石油市場的供應將長期中斷。沙特和其他中東、非洲等産油國能否彌補利比亞的石油供給,短期內似乎不大可能,世界石油市場將肯定贏來重大的價格上漲。而石油漲價,將使目前已經不容樂觀的世界通脹形勢雪上加霜,更趨嚴重。
中東各國的民眾“起義”和“革命”對全球化的影響也許極其深刻。西方不得不在“革命”後尋求他們在阿拉伯世界的新的利益代理人,但在所謂民主化浪潮中,要找到諸如穆巴拉克那樣的忠實合作夥伴,怕是比較難。新的中東各國政權,其合法性來自“革命”強烈要求的民主,所以,儘管在民主化問題上需要西方的支援,在利益上,不得不重新調整建立在石油和地緣戰略基礎上的與西方和新興勢力的關係,否則,等待阿拉伯新政權的是惡性迴圈的示威、動蕩和暴力。(作者是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 龐中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