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桶冰水,我又見到了趙文靜。
兩年前,這個採訪對象不滿24歲,黑瘦得像根柳條。事實上,她比柳條還韌,一邊打工,一邊獨自照顧漸凍人父親,並供弟弟唸書考大學。
兩年後,冰桶挑戰熱得要著火,趙文靜也被人們想起來。我幫電視臺的同行打電話給她,她上來就是一聲響噹噹的“姐”。我慌忙把緊貼耳朵的聽筒扯遠,這姑娘,還是這麼帶勁。
“我心裏很不舒服!”提及冰桶,她毫不掩飾地説。
在我們疏于聯絡的兩年裏,趙文靜有了微信,換了住處,胖了十斤,但她依然沒錢,沒戀人,孤獨地和漸凍症爭奪父親。
不過,冰桶挑戰倒是為她贏得了國家電視臺的鏡頭特寫。
幾天前節目播出,趙文靜的神情我再熟悉不過。她在用笑容死撐,讓自己看起來有思想、有本事、力大無窮。可故事講到一半她就撐不住了,眼淚呼呼往下掉。
鏡頭下的她説話不再生猛,不再是從前那個萬箭齊發的架勢。
第一次看見比爾 蓋茨潑冰水時,趙文靜壓根兒沒看明白。幾天后,冰水已經潑過了無數名人的腦袋,她才知道,所謂“冰桶挑戰”是針對漸凍人的一項公益活動。
“多麼悲傷、可怕的一件事,真的不適合娛樂。”趙文靜在電話裏説,她太激動了,聽起來有些氣喘吁吁。在她看來,國內的“冰桶接力”已經成了一場遊戲,甚至一個笑話,早與漸凍人家庭無關。
她給我講了兩件事。一週前,三位義工到她家,談及“冰桶”,一個清楚,兩個納悶。趙文靜好似也被冰水兜頭一澆,原來大多數人,只見冰桶之新奇,不解病魔之殘忍。
另一件事,則徹底激怒了這個本來就火力十足的女娃。不久前,北京漸凍症患者王甲接受冰桶挑戰。通過網路,趙文靜看到這則新聞下面的數百條評論,不少人隊列整齊地表示:“你都這樣了,怎麼還不去死?”
這一句,看得她一宿沒睡。
趙文靜丟給我數條夾雜著哭喊和突然沉默的語音資訊。“你會拋棄你的家人嗎?你自己得病的話你會希望自己被拋棄嗎?你看得到病人被確診時的茫然無助嗎?你知道護理一個漸凍人需要付出什麼嗎……”
最後,這個姑娘停止她的“機關槍”,冷冷地結案陳詞:“當你看到冰桶時,你其實什麼也沒看到。”
我有點兒委屈,因為我多少在努力去看。
在過去的四年裏,曾讓妻小衣食無憂的趙樹山一點點被“凍住”。兩年前,他還能拄著雙拐站立,能對女兒趙文靜説“穿雨鞋”、“帶鑰匙”。而現在,他只剩脖子能偶爾轉動,要上廁所,就嗚咽一聲。
趙文靜做三餐,午飯要跑步回家。她給父親擦身、洗澡、抓癢,陪他手術,為他清理污穢,夜間從未擁有完整睡眠。她在日記裏寫,“不管怎樣也沒有睡個天荒地老幸福”。
我把趙文靜當成偶像,而她眼裏,老爸才是勇士。“眼睜睜地看著死亡來臨,即使失去勇氣,都沒有自殺的能力,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她把我拉進一個1600多人的運動神經元病互助QQ群。我一進去就驚呆了,原以為裏面只有家屬,沒想到,還有尚能用少數幾根手指敲擊鍵盤的病人。
他們談論父母、配偶、子女和自己的病情,“兩年了,我媽媽的腿徹底不能動了”、“各位晚安,待會兒我老婆背我上樓”、“一週前確診了,很迷茫”……每一個虛擬的名字背後,都有一段真實的苦難。
每天,這裡都有關於“冰桶挑戰”的討論。有人説,深深地傷害了他們。也有人説,只要有人關注,憑什麼不能娛樂?還有人説,9月了,冰桶快尾聲了,我們再努力一下,也許就能得到官方救助的消息……
在這種疾病發展的後期,呼吸機、眼動儀才是病人們維繫生命和維持生活的必需品。但它們太昂貴了,大部分人用不起。
我翻出微博給群友們看,民政部稱正在試點包括罕見病在內的重特大疾病醫療救助,擴大救助對象範圍、調整救助政策、提高救助比例。他們中的不少人早就不願伸著手等待“援救”,而是展開了自救。
有人堅持自己拿勺吃飯,有人用一根手指網路聊天,有人和大學教授探討大病救助和兜底機制,並拿出一套擁有10條實施辦法的方案,還有人接受了“冰桶挑戰”。
但截至目前,冰桶帶來的熱度還沒有給群裏的人帶來任何實際的“溫暖”。趙文靜的父親只有每月200元的農村低保。群裏條件好點兒的家庭,一年也只有殘聯發的幾百塊補貼。
“不要給這個本來就被凍住的群體,燃起一把火之後,又讓他們陷入失望的冰冷之中。這樣未免有點兒殘忍。”趙文靜鄭重地發了一條資訊給我。她説,每天都有人退群,也有人加入。前者意味著死亡,後者意味著確診,兩者都讓她難受,“但還好,有爸爸和我並肩戰鬥”。
父女倆甚至探討過一個特別“殘酷”的話題:如果沒有爹,當然不會有閨女。但如果沒有閨女,爹也可能早就不在了。去年6月,趙樹山的病情突然惡化,但最終,他挺了過來。
趙文靜趴在老爸的床頭哭:“謝謝你沒有丟下我,從現在往後數,有十年,我照顧你十年。有二十年,我照顧你二十年。爸爸,你別害怕。”她想變成孫悟空,先七十二變,再使出分身術——一個管爸爸,一個去工作,還有一個,也許能抽空玩兒一會兒。(記者 秦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