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寧興隆農戶因拒遷被斷電20多年,煤油燈供出6名大學生2名研究生”;這樣的表述,很容易讓人想起古語“艱難困苦,玉汝于成”,還可以想起孟子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一些苦於孩子不愛讀書的家長,可能還會羨慕海南萬寧市興隆華僑農場下崗職工陳運弟一家。對一些愛好歌頌苦難的人來説,陳家的遭遇,是上好的勵志故事。
老天在讓陳家8個孩子考上大學和研究生之前,派了開發商來苦老陳一家的心志。陳運弟兄弟5個,加上父母和孩子共14人,只給兩套80平方米的房子,被徵土地上陳家所種椰子樹等地面作物被毀,沒有相應的補償;從1991年上半年起被斷電,陳家孩子只能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看書寫作業。陳運弟的女兒陳娜娜在一篇作文中寫道:“爸爸媽媽常常告誡我們,做人要有骨氣,要有理想,遇到什麼困難,要有勇氣面對,多讀書才能改變命運。”如果沒有開發商,陳運弟哪去找這麼好的勵志機會。
苦難能勵志,所以苦難值得歌頌,製造苦難的人其實是在培養人才。不少人持這樣的觀點和邏輯。前不久,在杭州南山路中國美院門口等人,旁邊站著一個上了點年紀的人。忽然,他跟我説話了,意思是現在搞藝術的人,沒有經歷過上山下鄉,沒有吃過苦,出不了什麼大師、大家。我遇到苦難歌頌者了。
這位苦難歌頌者的邏輯,很有代表性。他的邏輯是:一,我經歷過的苦難,才是苦難;別人的苦難不是苦難。我經歷過上山下鄉,上山下鄉時吃過的苦才是苦。二,因為上山下鄉的知青中出現了一些作家、藝術家;而藝術是崇高的,於是磨礪過藝術家的苦難也是崇高的。其實,作為個體的人,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人生困厄,只是有的人的困厄發生在內心,不易於被人看到。人生困厄就是苦難,並非社會動亂才是苦難。人戰勝困厄而成長是迫不得已,成長不是歌頌苦難的理由。
我疑心,一些人把苦難崇高化,是有意或無意把自己崇高化。自己經歷的苦難崇高了,自己也跟著崇高了。自己沒有因為苦難而成為作家藝術家,但自己和這些作家藝術家有共同的吃苦經歷,自己似乎也很光榮。阿Q以“先前闊”為榮,一些苦難歌頌者以“同輩闊”為榮。
苦難歌頌者在自我崇高化的時候,會有意無意忘了苦難對人的傷害。你不在意或感覺不到自己所受的傷害,別人管不著,但是,因為自我崇高化的需要而歌頌苦難,否認苦難對他人的傷害,這樣的崇高就值得懷疑了。
陳運弟的女兒陳娜娜在作文中還寫道:“夜幕降臨,我們小心翼翼地端出煤油燈,劃根火柴將煤油燈點燃,照亮漆黑的夜晚;但是,這微弱昏黃的火光,在那漆黑的夜裏顯得無比的冷清與淒涼。”這種心靈的創傷很可能伴隨一生,它會對受害者的漫長人生造成怎樣的傷害,很難預料。報道説,煤油燈下走出6個大學生2個研究生,是“陳家感到十分幸福的事情”,那麼不用點煤油燈的家庭出了大學生或研究生,該幸福成什麼樣子?陳家願意享受哪一種幸福呢?説他們“十分幸福”的人,是否願意過那種點煤油燈的日子,哪怕堅持一個星期?
而陳家人在煤油燈下度過了23年。23年,有1000多個星期,即陳娜娜和她的兄弟姐妹們在一火如豆的煤油燈下度過了8000多個夜晚。在經濟騰飛的年代,在房産開發的熱潮中,有幸享受這“幸福”的人,恐怕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