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福建東山縣,很多人都聽説那裏有個“寡婦村”,那是兩岸分隔歷史悲劇的聚合點,而今這股悲劇力量把那裏凝聚成人氣頗旺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截至12月23日,今年東山“寡婦村展覽館”已經接待了近3萬名慕名前往的中外遊客,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臺灣同胞。
“妻在海峽西,夫在海峽東,日日盼夫不見夫,共望海峽水。”這是一曲流傳于東山民間的歌謠。自從半個多世紀前,東山4000多名青壯年被撤退的國民黨軍隊抓丁到臺灣之後,守候,就成為了眾多東山留守婦孺共同的命運。
而在漫漫守候當中,被媒體譽為“海峽鴻雁”的黃鎮國是一個熱心人物。在兩岸還不能互相往來的年代,黃鎮國幾十年如一日,為村子裏守寡的嫂嫂、失去兒子的嬸嬸代筆寫信,他用筆記錄了無數關於父母情、兄弟情、夫妻情悲歡離合的故事,通過各種轉机通道,一部分信件被送到了臺灣親人手中。
如今兩岸書信往來稍微順暢了,黃鎮國又開始了人生另外一段歷程,為“寡婦村展覽館”而奔忙著,期望通過陳列史料,讓歷史、血脈展示在世人面前,訴説兩岸濃濃親情……
12月中旬,黃鎮國應邀參加廈門衛視和臺灣中天電視臺策劃的為紀念“臺胞返鄉探親20週年”、表現閩臺兩地離散親人重聚場面的視頻對話節目,在節目製作之餘,黃鎮國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
傳信:從思念夫君到回鄉定居
記:您還記得您一共代寫過多少封信嗎?
黃:從讀小學開始,我代書四十幾年,一共寫了多少封,真的記不準確了。但是有一個現象倒經常發生,就是很多鄉親請我代書,都得排隊,就在我家裏排起長隊。
1988年,黃韻奇是“寡婦村”中第一個從臺灣回來的,第一次回家他身上帶了一百多封信。因為好不容易開放,一部分人先回來,鄉親們長時間沒有書信來往了,所以都很想通過信件溝通,那個時候就出現我家裏排隊情形。
現在請我寫信的人已經沒有了,一些記者跟我開玩笑説我這個海峽 “鴻雁”下崗了,但是我樂於見到這種局面。現在通訊發達、網路普及,兩岸交往越來越暢通,已經不需要我以寫信的方式來連接了。
記:可是您畢竟是“失業”了。
黃:我在這個崗位上失業了,我很高興呀!為什麼呢?最好所有的臺灣親人都能回家,不用寫信了,信只是一種媒介,親人回家才是本質。我們的先人,為什麼要稱“信”為“信”呢?就是説兩個人不能相見,要用這種媒介來聯絡感情,看了紙上的言語,對方會信任,所以我們祖先就將這種媒介稱為 “信”,就是雙方要真誠相待。
記:您代寫的最後一封信是什麼時候,什麼內容呢?
黃:那是幫忙聯繫臺灣親人回來定居的事,在去年。其實,在我為人代書的後期,我所接觸的書信都是幫助臺灣親人回來定居的,而前期都是東山的妻子錶達自己思夫的情感,期望著家人能夠早日團聚。這其中的變化就是兩岸交流發展的一個歷程。
遺憾:兩岸無法直接通郵
記:可能不僅是內容上有變化,在傳信方式上也有很大不同吧?據説,最早的時候,信要到臺灣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黃:對,太不容易了!大部分通過“僑批”,就是要先在東南亞的新加坡等地找到鄉親,把信從福建東山寄到東南亞,然後由當地鄉親換上一個新信封,再轉寄到臺灣去。東山到澎湖列島僅98海裏,到高雄也只有110海裏,但是通過“僑批”的方式寄信,一封信要多走幾十倍的距離才能到達海峽對岸。
還有一種方式就是託人帶信,這個在早前更是不容易,後來慢慢開放了,有些臺灣親人回來了,通道打開了,就可以慢慢通過人際管道通信,但是還沒有直接通郵,即使到了今天還是沒有直接通郵,這是非常不公平的,只要是我們貼足了郵票就應該可以寄往任何一個人類居住的地方,為什麼唯獨被這個臺灣海峽隔斷了?就算現在轉机港澳間接書信往來,仍不能把信直接寄往臺灣,這是我代書四十幾年最大的遺憾,而且是一個莫大的笑話!
好在有大批的愛國華僑,他們很願意幫助兩岸親人聯絡,所以那個階段,大家收到的信都是 “表裏不一”的,信封是一種字體,信文是另外一種字體,這真是很畸形的社會現象。這些華僑很大程度上,扮演著兩岸情感聯絡的使者!
感動:東山婦女的質樸感情
記:您提到了代寫的最後一封信,那您還記得代寫的第一封信是什麼嗎?
黃:代寫的第一封到臺灣的信,是幫我堂嫂寫的。那時我堂嫂收到我堂哥的信,其實那還不叫做信,應該是字條,就是托在別人信裏送回來的。我堂哥這樣寫著:“賢妻,離家多年了,不知道你近況如何,甚念。我作為人夫,不能盡人夫之責,問心有愧,請你保重!”
這字條裏面,最令人感動的就是,“我作為人夫,不能盡人夫之責,問心有愧。”這是一種最淳樸的感情表達,情是一條鏈,它是兩岸親人結繭的思念的紐帶。
我就幫堂嫂回了一封信,寫道:“阿慶(我堂哥的名字),收到來信非常高興,知道你在那邊很好就安心了,但是你信上説的“做人夫不能盡人夫的責任”,這個不怪你……我會等你的,但你若是在臺灣有重建家庭,一定要來信報喜,畢竟你老了是要有人照顧的。”
你看,就是這樣真實的感情,但是我不能理解,當時還有人把這種中國最純真的感情説成是封建,這樣沒有期限地守下去,對女人太不公平了!但她的丈夫沒死呀,等丈夫回來是封建?要是今天改嫁了,明天老公回來了,怎麼辦?這個家還要不要?這是每一個傳統婦女都需要考慮的。要承擔妻子應盡的責任,要養公婆、孩子,她怎麼還可能顧及其他呢?就是要把這個家維持下去。
記:這其實是每一個勞動婦女最質樸的想法!
黃:對,後來很多媒體都來採訪我,我每次都會講,今天還要講:妻子就是家,妻子在家在!其實,這些女子為了家庭,為了和諧,她們含辛茹苦過著,她們真是不容易呀!
技巧:以情動人,用心溝通
記:您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有寫信的才能的?
黃:小時候,祖母從新加坡來信了,母親就抱著我找到村裏一個老先生家,老先生在村裏最有文化,很多人都找他幫忙寫信。一次,母親對老先生説,“什麼時候我兒子才能像你一樣給人家寫信?”
本來,我就很喜歡毛筆、字畫、舊書,後來母親的這句話就一直在我耳邊迴響著,我立志要替人寫信!便開始專門研究寫信,慢慢就寫得有模有樣了。特別寫到後來,不僅是單純的情感問候,兩岸開放之後,兩岸親人見了面,有了感情交集,會産生一些矛盾,就得要想方法去解決,這時需要更高的寫信技巧了。
記:這個技巧怎麼説?
黃:寫信要感動人,首先要感動自己。臺灣的親人收到我寫的信,都是非常震驚,收到了很好效果。其實,信不僅是文化思想的問題,更是情感的歸屬,要講到對方的心坎上。每次代書寫信,我都會特別問問當事人很多生活細節,加上這些人都是生活在我周圍的,我很理解他們的家庭,更能體會他們的那份情感。
有一次到外地出差,一位老人家的孫子是大學中文系學生,但是老人家就是要等我出差回來寫,説孫子不會寫。這其實不是會不會寫的問題,而是懂不懂這份情的問題,幫助誰寫,就要扮演那個人的角色。
展覽館:用“悲劇力量”感召世人
記:您現在是寡婦村展覽館館長,這與以前相比,有什麼不同呢?
黃:以前是為個人服務,屬於家與家的關係,現在不僅僅是這些。我們是海峽兩岸分離的“重災區”,既然銅缽村是兩岸分離的犧牲品,那現在我就有責任用“悲劇的力量”去感召世人,要知道悲劇往往具有震撼力量,這就是現在這個展覽館的作用。我前半輩子幫人代書,搭建家與家之間的聯繫;現在要用例證證明兩岸不可分割的事實,不希望悲劇再延續。
我現在所做的是讓歷史立體起來,讓兩岸人民都來參觀,以家庭的悲劇力量來影響社會。1988年,美聯社記者來採訪後被感動了,在媒體上向世界大聲疾呼:“不能再讓這些女人守活寡了!”他們都是外國人呀,都被深深感動,更何況我們中國人?!我希望通過媒體,讓更多中國人來這裡被感動,被震撼!
記:這是人性的感動!
黃:是的!我為她們寫了大半輩子信,見證了那一顆顆盼望祖國早日統一的心!希望兩岸之間不再有交流的阻隔。
有人問我難道不後悔嗎?以前有機會去讀大學,去教書,我都沒有去。我説,要是到了其他崗位,我就發揮不了自己的作用,更加幫助不了這麼多人。
小資料
“寡婦村”
“寡婦村”原名叫“銅缽村”,這個在地圖上找不到的村子,卻以人間罕見的辛酸史,讓世人永久地記住了它。
銅缽村位於臺灣海峽的東山島,取其“固若金湯”之意。自上個世紀中葉開始,近50年間,人們似乎忘卻了它原來的村名,而是將它與這裡發生的一段悲涼、酸楚的歷史連在一起,叫它“寡婦村”。
1950年5月10日,國民黨軍從東山撤退,從東山共帶走了4700余青壯男子,其中這個只有二百餘戶的村子,就有147名青壯男子被強行裹挾去臺。隨後,這些人被送到金門、馬祖一帶充當國民黨守軍,當時被抓時最年輕的只有17歲,最老的55歲,其中91個已經結婚了,給這個原本安靜的村子留下了91個“寡婦”。
一夜之間,故園驚變,在這個悲劇裏,人們看到了觸目神傷的一幕:近百名失去丈夫的女人,成群結隊,來到海灘,遙對雲海深處的海峽東岸,燒香灑酒,不知親人是死是活。這些不幸的女性,對愛情的忠貞和對團圓的渴望,藍天作證,大海為憑!由此,這個村子多了一個飽含辛酸的名字———“寡婦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