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易斯轉捩點”的到來,並不意味著勞動力供給的絕對不足,而是説,只有提高工資才能保持勞動力供給得到滿足。人口轉變導致的勞動年齡人口增長率的下降,是導致勞動力供給從無限到有限轉變的最重要原因,因此,人口紅利的式微與劉易斯轉捩點的到來,正是如影隨形。例如,近年來在我國勞動年齡人口增量以每年13.6%的速度減少的同時,農民工實際工資每年增長率則高達10.2%。
理解這個原理,承認中國正在發生的變化,並非學術之爭,最主要的意義是本來可以使我們早在若干年前就預見到:由於勞動力不再無限供給,第一,工資的上漲是必然的而且終將逐漸加快;第二,勞動關係要發生劇烈變化;第三,經濟發展方式轉變迫在眉睫。不管怎麼説,即使經濟學家因過於草率地質疑人口紅利即將消失,並相應地否認劉易斯轉捩點到來的判斷,未能發揮其預言家的職能,當這些現象終究發生時,事情並沒有嚴重到只剩下亡羊補牢的地步。
儘管我本人一直是關於人口紅利消失和劉易斯轉捩點到來的預言者,但我絕非悲觀的卡桑德拉。針對理論界和輿論界流行的觀點,本文隨後的討論將對以下兩個疑慮給予否定的回答,即第一,劉易斯轉捩點到來之後勞動力優勢會喪失嗎?相應地,第二,人口紅利消失是否將放緩經濟增長速度。
首先,只要工資增長有勞動生産率提高的支撐,中國製造業的比較優勢和競爭力就不會喪失。劉易斯轉捩點在勞動力市場上的突出表現,就是普通勞動者工資的上漲。其實今年出現的漲薪潮只是2003年以來工資水準上漲趨勢的繼續。事實上,農民工工資在2003-2008年期間,是以年平均10.2%的速度提高的。而且,工資上漲符合勞動力供求規律,既是承受得了的,也是求之不得的。
之所以這樣説,是因為我和同事做過相關的研究,發現在中國製造業中,勞動生産率的提高,不僅始終與工資上漲相伴,而且長期以來快於工資增長。這就給我們留出了一個空間,允許工資上漲在一定時間內甚至可以快一些。也只有這樣,才可能真正提高勞動者報酬佔國民收入的比重。反過來,普通勞動者和低收入家庭的收入增長,會大幅度提高消費,為經濟增長提供新的需求動力。
其次,制度建設不僅可以延續傳統意義上的人口紅利,還可以形成第二次人口紅利。有人在解釋民工荒現象時,認為是戶籍制度等制度性因素,阻礙著勞動力轉移。我本人一度也認為如此,不過,我現在相信,人口結構變化這個因素發揮了更根本性的作用。不過,制度性障礙的確影響著勞動力充分轉移,人口紅利不是宿命的,而是通過創造條件可以人為保持和延長的。
推進相關制度改革,實現農民工的市民化,以及許多有利於擴大勞動力供給的制度建設,都可以深度挖掘人口紅利的潛力。由於我國城市化的定義是居住城市半年以上的常住人口比重,因此,2007年按照常住人口統計的城市化率為45%,但是,從非農戶口的人口比重看只有33%。消除這兩者之間12個百分點的差距,使農民工不再是城市的過客,而成為永久居民,就是開發勞動力供給的制度潛力。此外,通過勞動密集型産業向中西部的轉移,形成國內雁陣模型,也是中國特有的保持競爭力的機會窗口。
我們可以根據要解決的主要問題,把未來的中國經濟增長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解決未富先老的問題。人口老齡化並不可怕,畢竟,恰恰是最富的國家有著最高的老齡化程度。我們面臨的是在較低的每人平均收入水準上,迎來了較高的老齡化。例如,把中國與發展水準相近的發展中國家比較,可以看到我們的老齡化程度是超出其他國家的。但是,假如中國在未來10年或者20年的時間裏,加入到高收入水準的行列,與那時的高收入水準國家比較,我們的老齡化程度卻並不突出。所以,關鍵在於保持經濟增長速度。前面提到的發掘第一次人口紅利的措施,都是為這個任務服務的。歸根結底,經濟發展到了一定階段,人口老齡化是不可避免的。因此,我們能做的只是未雨綢繆,謀劃形成第二個階段的經濟增長引擎。
我曾經撰文討論過第二次人口紅利,即可以利用變化了的人口結構特徵,在老齡化的條件下,創造新的制度環境,抵消第一次人口紅利消失産生的不利效果,從而挖掘出經濟增長的長期可持續源泉。從先行國家的經驗看,這類努力應該包括:建立起有利於資金積累的養老保障制度,以彌補老齡化條件下居民儲蓄率的降低;加強技能培訓和深化教育,顯著提高人力資本水準,以適應産業結構升級和經濟發展方式轉變的需求,打破勞動力數量短缺的瓶頸;繼續發育和完善勞動力市場,形成和諧勞動關係,消除勞動力供給的制度障礙。面對人口紅利的消失,我們應該樹立這樣的理念:第一次人口紅利終究是會枯竭的,而第二次人口紅利的潛力則是無限的。
説到底,作為對人口紅利的作用進行估算,對其前景做出預言的始作俑者,我絲毫也不迷信人口紅利。畢竟,越是發達和富裕的國家,越少依賴傳統意義上的人口紅利來推動經濟增長。提醒世人中國人口紅利的消失在即,劉易斯轉捩點已經到來,無異於呼籲經濟增長方式要加快向生産率驅動型轉變。 社科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所長 蔡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