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 張雯 發自北京
林毅夫與張維迎的論戰使學界糾纏了兩百多年的“政府邊界”與“市場力量”的關係,再一次擺在新一輪改革實踐的面前。
巧合的是,7月8日,國務院發文《關於促進市場公平競爭維護市場正常秩序的若干意見》,試圖進一步削弱政府的邊界,激發市場的力量。《意見》強調,凡是市場主體基於自願的投資經營和民商事行為,只要不屬於法律法規禁止進入的領域,不損害第三方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和國家安全,政府不得限制進入。新一屆政府著力攏起“看得見的手”,以穩步促進市場發展,把市場的還與市場。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今年以來,中國經濟下行壓力巨大,要想走出困境,靠市場自救,還是靠政府拉動,引發公眾熱議。
為此,繼林、張二人的辯論後,《每日經濟新聞》今天邀請了中國農業銀行高級經濟師何志成,廣東省社會科學綜合研究開發中心主任、教授黎友煥,商務部特聘專家、北京工商大學商業經濟研究所所長洪濤,特別就“政府該不該干預市場”這一論題展開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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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形”與“無形”,哪一隻手作用更大?
何志成:政府在市場經濟中的最大作用是管控,包括危機管控和結構管控。市場經濟有兩隻“看不見的手”,政府這只手在中國其實隨處可見。市場經濟條件下,市場這只手,似乎看得見,但其實很難看清楚,因為很多政府就在市場中。另一隻手是政府干預,但其實傳統經濟學理論中也不是説它看不見。
對於西方絕大多數經濟體來説,第一隻手的作用很大,面面俱到,無所不在,但也不能説沒有政府干預,沒有政府投資,只是佔比小一些而已。對於中國這樣的經濟體來説,政府這只手所起的作用非常大,很多時候比市場這只手要強大許多。
今年,政府這只手的主要作用就是管控危機,一方面狠抓隊伍建設,通過反腐敗讓政府官員不敢輕易地伸手,還包括金融系統。同時要為長遠制度建設打下基礎,要認真地抓法制建設,抓混合經濟制度建設。同時,對經濟下行風險保持足夠警惕,做充分準備,必要時,中央級項目要出臺,貨幣政策必須鬆綁,人民幣適度貶值是必要的。
中國經濟要搞好,不能沒有各級政府。問題是減少直接參與,減少管理中的漏洞。中央政府不僅要管大型項目審批,關住資金龍頭,關鍵是管住人,關鍵要看反腐敗的成效,看能不能把政府官員的那只手管住。
黎友煥: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係,實際上就是要處理好在資源配置中市場起決定性作用還是政府起決定性作用這個問題。經濟發展就是要提高資源尤其是稀缺資源的配置效率,以盡可能少的資源投入生産盡可能多的産品、獲得盡可能大的效益。
理論和實踐都證明,市場配置資源是最有效率的形式。市場決定資源配置是市場經濟的一般規律,市場經濟本質上就是市場決定資源配置的經濟。健全市場經濟體制必須遵循這條規律,著力解決市場體系不完善、政府干預過多和監管不到位的問題。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有利於在全社會樹立關於政府和市場關係的正確觀念,有利於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有利於轉變政府職能,有利於抑制消極腐敗現象。
洪濤:十八大文件已經確定市場起決定性作用。現在來看,多种經濟成分所佔的比重也超過了60%,另外,土地、勞動力等生産要素也是市場在起決定性作用。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市場經濟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市場經濟,還需要進一步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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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政府退出市場,經濟可否持續發展?
何志成:目前國內外很多經濟學家都在爭論:中國這樣的經濟增長模式能不能走向成功,或曰,(各級)政府不退出市場,經濟能不能保持可持續發展。許多人對中國模式持批判觀點,因此走向極端,主張完全取消政府干預,讓市場自主運作。例如張維迎先生的觀點,他認為,政府的産業政策從來就沒有成功的案例,政府干預經濟永遠是錯誤的,政府只能做服務,做監管。這種觀點看似符合經濟學教科書,其實有些偏頗,很極端,不太符合實際。
中國的情況與全世界都不同,不僅在於它是從計劃經濟轉軌而來,更由於此前的實踐證明,各級政府參與經濟,有利於經濟高速發展,上了一個個大臺階。而對全球經濟未來佈局來説,能夠佔據制高點,佔據一個較大份額,可能非常重要。
當然,中國各級政府已經深深地介入日常經濟生活,甚至扮演著市場主要參與者——企業的角色,例如直接控制土地買賣,從省市兩級政府到縣級政府,都有各種各樣城投公司,直接辦理銀行貸款,抓項目建設。更不要説,中國幾乎所有的大型基本建設,包括公共設施建設和大型工業企業建設,都是由政府直接管理的企業進行。如果用百分比算,中國每一年的GDP起碼有一半多與政府投資和參與相關。
如果讓政府完全退出經濟生活,不參與市場活動,不僅不符合中國國情,也不利於當前階段中國經濟等的平穩運作。
黎友煥:政府的職責主要是建立和完善基礎設施和上層制度,並進行科學合理的宏觀調控,保持社會和諧穩定。以哈耶克為代表的自由主義者認為,市場能自發形成資源最優化配置,提高市場效率。然而,這並不能保證公平。在很大程度上,市場自發形成的資源配置往往導致不公平,這就導致弱肉強食的“叢林世界”。一旦不公平的現象持續下去,就會導致大規模的社會動亂,所有經濟建設成果也將毀於一旦。
具體來説,法律就屬於市場經濟的基礎設施之一,法治市場經濟才是真正可持續的市場經濟。一個完備合理的法治體系會促進良性市場秩序的形成,高效有序的市場秩序需要法治體系的支援。離開政府協調的市場不會是真正的市場,是不可持續的。需要政府並不意味著政府作為市場主體參與市場競爭;政府是作為強有力的第三方出現,做市場的守夜人和裁判員。而中國連續30多年的高速增長也從正面説明瞭政府在經濟增長中的意義。
洪濤:在哪個國家都不是沒有政府干預的,完全的市場經濟只是一種烏托邦的幻想,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完全靠市場,可以達到均衡,但是需要很長時間和較高的競爭成本,另外會導致社會的不和諧發展,震蕩會比較大,如價格大幅度上漲,大家都去生産;價格大幅度下跌,大家都不去生産。在這個震蕩漲跌的過程中,會帶來一些較嚴重的問題,比如鋼老闆、煤老闆跳樓跑路,一些種蔬菜的農民因菜賤自殺等。
現在不能完全靠市場,因為還沒有一個完善的市場導向機制,比如證券市場,應該是國民經濟的風向標,但是實際並沒有反映實體經濟的變化;另一個是期貨市場,應該是發現價格、套期保值的,如果我們按照期貨市場的導向去生産的話,現在來看也不合適。另外我們還有很多的“價格指數”,可實際上這些“價格指數”也不能很好地引導農民去進行生産,説明這些市場的機制不成熟,如果完全按照不成熟的市場機制去發揮作用的話,那就會導致很大的損失和浪費。
此外,過去所講的十年、二十年的一個完善期,不是完全靠市場,市場和政府還要有機結合起來。有些領域,尤其是關係到國計民生的領域,政府還是要發揮它的作用,競爭性的領域,政府要通過法律、經濟手段、行政手段來規範市場的發展。完全靠市場可能要出問題,這些問題通過市場也能解決,但是市場來解決這些問題需要的是時間,需要通過競爭,這樣就導致一些企業優勝劣汰。在“開門”和“關門”的過程中,會有所失誤,雖然也可以通過市場來矯正,但也會帶來資源的浪費,成本是比較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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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有為”與“有效”,政府如何引導市場?
何志成:有效的市場與有為的政府應該相輔相成。還是十八大決議表述的好:要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的作用,讓政府發揮更好的作用。政府不能完全退出,應該是更有效,更有為。
政府在市場經濟中的最大作用是服務與管控,所謂服務,主要是制度制定以及為創新提供環境,創造條件;所謂管控,包括危機管控和結構管控,要時時防範市場出軌,資源錯配,例如出現嚴重産能過剩。管控的抓手是宏觀調控,對於中國這樣的大國來説,宏觀調控即是政策調控,同時也是政府參與,例如直接投資,引導投資。
對於有效的市場與有為的政府,第一點就是市場參與程度要平衡。政府如何有為?當前首先要解決亂來、胡來,為官員謀私的問題,也就是反腐敗。中國當前的主要問題不是政府干預過多,而是一些政府干預的背後都有官員看不見的手,為自己謀私利的手。政府參與是人的參與,項目審批,貸款跟進,包括事後監管,處處離不開人。政府這只手不是管得多了,管得到不到位的問題,而是代表誰的利益在管的問題。很多經濟學家為什麼痛恨政府這只手,是因為政府這只手不乾淨,貪官存在的緣故。如果貪官少了,對政府干預經濟的埋怨聲音也會少。
黎友煥: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既要發揮市場作用,也要發揮政府作用,但市場和政府的職能是不同的。更好發揮政府作用要求科學的宏觀調控,有效的政府治理。要求健全宏觀調控體系、全面正確履行政府職能、優化政府組織結構。政府的職責和作用主要是保持宏觀經濟穩定,加強和優化公共服務,保障公平競爭,加強市場監管,維護市場秩序,推動可持續發展,促進共同富裕,彌補市場失靈。
洪濤:這兩個概念是比較好的,“有效的市場”是擁有比較完善機制的市場,這個市場不是自由發展的市場,而是由政府來干預的市場,那麼政府應該怎麼干預呢?就要依據法律、法規和標準體系,政府行為都要有依據的,而非個人意志,這樣就會促進經濟的持續發展,所謂“有為的政府”。
廉潔的政府是有效市場的保證,政府應該是廉潔並且廉價的。所謂廉價政府就是説它成本比較低,因為現在有很多是制度性成本,比如降低成本提高效益,但有些成本不是經濟成本,而是制度成本,制度的不合理包括亂收費亂罰款、較高的稅負等,那就要等政府的改革來進行降低。經濟的成本可以通過企業提高管理和效率來降低。另外,就是提高科技水準來降低政府和市場的雙方成本,對科技的投入既包括政府也包括企業,比如説現在是“三次浪潮”:電腦浪潮、網際網路浪潮、物聯網浪潮,還有現在的“雲計算”、“大數據”等技術,就是通過政府的引導來推動其發展,而這在各個國家都是如此,這樣來看,政府的投資是有效的,政府引導的投資也起到了應有的社會效應,“有為的政府”應該起到的是“四兩撥千斤”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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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僅僅靠市場,經濟能否走出困境?
何志成:現在很多人對中國經濟很著急,有些人甚至預言中國經濟要崩潰。這是不了解中國。中國與世界其他國家尤其是西方純粹市場經濟國家不同,主要的不同點就是政府力量很大,執行力很強,從上到下方方面面都能夠統一行動。目前各級政府都有很多項目儲備,想靠基本建設拉動經濟,輕而易舉,起碼能保證7.5%的增速。問題是能不能還這麼搞——光靠投資拉動,房地産拉動。
目前,各地儲備的項目很多,尤其是高速鐵路、高速公路,動不動就是幾萬億,還有京津冀聯動,各地國家級的試驗區建設,又是幾萬億。但有三個問題,一是中央政府能不能放鬆貨幣政策,解決錢(從哪來)的問題;二是靠誰搞基本建設,會不會又肥了少數人;三是票子多了,基層老百姓會不會更加埋怨政府。為什麼要堅決地反腐敗?就是因為靠目前的官僚系統,經濟增長率越高,不平衡越嚴重,政府這只手越被動。
當前中國經濟面臨下行壓力,光靠市場自身(儘管調整很快)走出困局,這是不現實的,很可能還會出現某一個領域的極端調整。例如房地産,現在讓政府撒手不管,撤出市場,任由房地産硬著陸,可能對經濟的損失更大。對於中國來説,各級政府必須保證經濟的正增長,當經濟增長動力強勁時,可以減少政府直接投資或者參與程度,但在經濟下行過程中,則必須加大參與力度,直接投資。
政府怎麼能夠退出市場呢?即使是在經濟能夠取得平衡的狀態下,政府作用也很重要。比如市場配置資源是否公平,是否合理,是否合法,中國的問題是市場體系不完善,市場主體很弱小,尤其是真正市場化運作的經濟體很弱小,因此才顯得政府干預過多。要減少政府干預,首先要減少政府參與,未來主要精力應放在培育市場主體上,要真正實行混合經濟體制,讓所謂國有企業先退出市場。
黎友煥:中國是發展中國家,正處於前所未有的轉型之中。經過30多年實踐,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已經初步建立,但仍存在不少問題。主要是市場秩序不規範,以不正當手段謀取經濟利益的現象廣泛存在,生産要素市場發展滯後,要素閒置和大量有效需求得不到滿足,市場規則不統一,部門保護主義和地方保護主義大量存在,市場競爭不充分,阻礙優勝劣汰和結構調整等。這樣的結果就是,經濟高速發展,但同時伴隨而來的是收入分配不斷惡化,腐敗問題越來越嚴重。長此以往,經濟發展很容易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經濟發展是一個技術、産業、基礎設施和制度結構不斷變遷的過程,隨著技術不斷創新、産業不斷升級,基礎設施和上層制度安排也必須隨之不斷完善。基礎設施和上層制度是公共品,單靠市場之力是無法提供的,必須要由政府來主導提供,或協調市場的力量來提供。
現階段我國存在一些部門保護主義和地方保護主義,全國統一的市場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小市場,導致經濟發展面臨降速的危險。而要打破部門和地方利益藩籬,必須依靠強大的中央政府,從而形成統一的全國大市場,促使全國經濟一盤棋。若能做到這幾點,中國經濟還將持續20年的兩位數增長率的高速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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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志成: 中國當前的主要問題不是政府干預過多,而是一些政府干預的背後都有官員看不見的手。政府這只手不是管得多了,管得到不到位的問題,而是代表誰的利益在管的問題。
黎友煥: 離開政府協調的市場不會是真正的市場,是不可持續的。需要政府並不意味著政府作為市場主體參與市場競爭;政府是作為強有力的第三方出現,做市場的守夜人和裁判員。
洪 濤: 哪個國家都不是沒有政府干預的,完全的市場經濟只是一種烏托邦的幻想,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完全靠市場,可以達到均衡,但是需要很長時間和較高的競爭成本,另外會導致社會的不和諧發展,震蕩會比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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