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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民間融資危機:農民5萬“存款”未兌現被氣死

2015-02-06 08:35 來源:上海證券報 字號:       轉發 列印

  邯鄲融資危機百日追蹤 民間借貸的鄉間風暴

  “這一年,邯鄲民間集資崩了盤;這一年,全民要賬很作難;這一年,沒幾人再犯傻為期房去買單;這一年,哥們隨波逐流跟著沒了錢……”回憶2014年的討債之旅,邯鄲民間融資人老梁以此緬懷過往一年的悲情往事。

  半年前,一場擊鼓傳花式的融資危機引爆,將千年古城河北邯鄲捲入全國輿論的漩渦。去年10月23日,上證報刊發的《邯鄲民間融資狂歡落幕》深度調查也引起社會廣泛關注。時隔百日,這場曾在幾年前就埋下伏筆的融資危機現狀如何?

  從“土裏刨食”的農民到鄉間謀生的販夫走卒,從勉強維持生計的平民百姓到領取卑微薪資的公職人員……在位於邯鄲東南30公里的成安城鄉,上證報記者耳目所及被捲入“跑路”風波的受害人,涵蓋了各個職業群體。

  這場源於部分房企老闆“跑路”的民間融資危機,不僅讓包括老梁在內的邯鄲無數民間債權人受害至深,也讓為其“輸血”的毛細血管深植邯鄲轄區的縣、鄉、鎮、村上的為數更廣、風險意識更弱的農民,成為“擠兌潮”的受害者。

  一場波及甚廣的鄉間風暴

  相比曾在溫州、鄂爾多斯發生的民間借貸危機,邯鄲的融資危機波及至廣袤的鄉村—受害人群更廣、融資鏈條上的人數更多

  去年11月26日,是成安城南一位老漢的“頭七”。時至今日,他當兵的兒子仍不願相信原本樂觀的父親,會因為5萬元的“存款”無法兌現而氣死。

  在兒子魯強的印象裏,父親生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省吃儉用攢的錢,都習慣存在當地的農信社裏。去年,村子裏開始有人將錢“存”到另一家名字相倣的“農村合作社”裏,利息比他存在銀行裏高兩三倍。

  與很多篤信銀行信用、風險意識薄弱的農民一樣,魯強的父親也無法抵擋來自農信社信貸員的高息誘惑。不同於銀監會監管的農信社,“農村合作社”準入門檻低,很多農信社信貸員為了多掙錢,私底下都攬著後者的“飛單”。

  “你去存錢,他們會給你看兩個賬,一個是農信社的,一個是農村合作社的,前者一年就3%的利息,後者是高達10%的利息。而且,你當即存到合作社,他們還準備了一袋大米,播種時還會給你送化肥,他們很會討農民喜歡。”魯強稱。

  前年秋天,魯強的父親將從“土裏刨食”的5萬元,交給本鄉一家農村合作社,原本指望到期能多賺點利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公司倒閉,所有人的本息均無法兌付,幾番交涉未果後,絕望的他最終選擇了一條不歸路。

  相比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販夫走卒,部分在縣城政府機關和事業單位擁有一份體面工作的公職人員,也是這次鄉間借貸危機的直接受害人。

  “一個月收入才3000多,這個月開銷就得4000多,你説我們壓力大不大?”在縣城做公務員的辛先生告訴記者,儘管早幾年就在縣城買了房子,但他們日常開銷仍讓他有些捉襟見肘,經常依靠透支信用卡過日子。

  現年35歲的辛先生月薪1600元,他的夫人在縣城中學當老師,月薪和他差不多,他們都來自農村,患病的父母需要照顧,還育有兩個孩子。除正常生活開銷外,他們平時開支最大的項目是:贍養老人、子女教育和人情往來。

  提起民間集資,辛先生並不忌諱他也參與了,而且是用套現信用卡的錢,以年息15%放出去,賺點差價。“今年套現了2萬元,小賺了3000塊利息,我這還算瘋狂?很多人都有好幾張信用卡,每張都能透支七八萬。”他説。

  套現信用卡,參與民間高息融資,沒有多少人會像辛先生那樣幸運地全身而退。據邯鄲民間債權人老梁講,很多公務員也參與了集資,他們是一開始的受益者,但後來為高息迷魂了,然後連本帶息投進去,結果也成了受害者。

  從“土裏刨食”的農民到鄉間謀生的販夫走卒,從勉強維持生計的平民百姓到領取卑微薪資的公職人員……民間借貸蘊含著巨大的風險,緣何都義無反顧飛蛾撲火般地撲向民間借貸?

  “小地方的生活成本並不低,甚至在人情往來上比大城市開支更大,而他們的本職收入卻難以抵消這一成本,他們不得已卻尋找更快的來錢渠道。”一位熟悉當地情況的金融人士表示,並不能單單用貪婪來解釋。

  “三年翻番”的高息誘惑

  本金“三年翻番”的承諾,不僅讓當地懷著致富夢想的農民慷慨解囊,也吸引了方圓幾十里的農民紛紛託人將錢輸送而來

  從商城鎮沿臨漳路向南約2000米,一處寫有“河北寧亮養殖有限公司”的巨型藍色廣告映入眼簾。由此向西,穿過軍莊村不遠處,就可以看到這家佔地面積達數公頃的羊場大門。

  去年4月,位於成安城西的軍莊羊場,因傳言資金鏈斷裂,而引發數百名債權人的“擠兌”潮,成為當地婦孺皆知的民間借貸的風暴點。

  在此之前,羊場曾以“造福相鄰、共同致富”的名義,吸收周邊農民的閒散資金,並承諾本金“三年翻番”,這一年回報超25%的高息,不僅讓軍莊農民慷慨解囊,也讓方圓幾十里的農民紛紛託人將錢借給羊場。

  不久前,當記者來到軍莊羊場時,除幾位政府派駐的工作人員外,原本養殖的上千頭羊已悉數被人賣掉,羊場過道的空地上被村民曬滿剛剛收割的玉米,而老闆據説已被公安部門拘留。

  行走在軍莊村街頭,幾乎每位村民都會主動向你訴説被羊場坑害的損失,為尋求“自救”,他們中很多人曾找過有關部門和法律部門,但由於利益訴求不一,至今未能得到合理的解釋。

  去年6月初的一天,作為駐守鄉鎮的治安管理員,家住城南的老王被臨時抽調登記這家羊場的債權人明細,他記得那天已經是登記日的第四天,一大早就來了黑壓壓的人,他們少説也在二百人,等待兌付的錢,多則上百萬,少則幾萬。

  離開軍莊,沿臨漳路繼續向南不遠,就是長巷鎮政府所在地,由此向西1500米,就來到了遠近有名的李小屯村—該村處於成安、臨漳、磁縣三縣交界地,因多數農民均姓“李”而得名。

  提起李小屯,外界都會將它與“李希福”聯繫起來,其興也興,其衰也衰。在來該村之前,記者曾聽説李資金鏈出問題後,村裏人都很警惕陌生人擅自進村,因為只有保護好李本人,才有可能繼續獲得“吃高息”的可能。

  當天下午,在本地司機的帶路下,記者來到了李希福家的院落,但大門緊鎖。相比當地其他農民的家,李家並無特別之處,“幸福之家”四個大字挂在大門上方,院內一排坐東朝西的堂屋,前面是排幾間坐北朝南的側房。

  在過去二三十年間,李希福像是該村農民致富的帶路人,鄉親們為其提供源源不斷的資金,他則用錢堆起來一個數字驚人的“投資王國”,只是沒有一個人能説清楚,無數人用血汗錢為之“輸血”的王國的疆界在哪。

  或許,知道李希福投資了那些項目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投給他的錢能獲得“三年翻番”的高額回報,儘管他也經歷了類似2008年金融危機的幾次考驗。多年的如期兌付,也讓李的追隨者遍及周邊數省,保守估計所涉金額數億元。

  不過,幾乎與軍莊羊場出事同一時間,李希福的“投資王國”資金鏈也出現了危機,去年4月網上風傳的圖片印證,當時到府兌付的債權人擠滿整條街道。很快李希福發出了手寫的緊急公告,稱緩期半年支付到期債務,而不到期的不予支付。

  “按照協議,李應該支付的本息最快是今年農曆正月初七,這幾個月留給他週轉,到時能否兌付還需拭目以待。”周邊某村一位債權人告訴記者,他村有一位做生意的大戶,在李家放了上千萬的資金,整日為之擔心。

  據這位債權人介紹,他所在的村子可以説有99%的人都在李希福那裏放貸,很多人都親自見過李希福本人,相比其他老闆,李還算是比較守信的人,這半年資金還有10%的利息。不過,他感覺李這次危機恐怕沒有以前那麼幸運。

  鄉間擠兌潮恐慌蔓延

  仿佛就在一瞬間,最早由城西軍莊羊場和李小屯引發的“擠兌潮”恐慌,迅速蔓延至成安縣各個角落的農村合作社

  老王所在的李家町鎮,距離商城五十里,在看到軍莊羊場債權人集體討債的恐怖一幕後,他就下意識地感覺到,他家人和親戚“存款”所在的當地農村合作社,也有可能會出現同樣無法兌付的危險。

  幾天后,一位親戚將信將疑,試探性地向合作社提款,竟然得到“現在沒錢,再過幾日”的推辭。很快,更多村民開始懷疑並拿出“存單”取錢,於是“全民擠兌”的熟悉一幕再次上演。

  “前幾年農民手裏都沒錢,這兩年修路佔地補償了些錢,這些人都被合作社給盯上了。”老王坦言,結果錢到現在都沒有要回來,這真是“你盯著人家的利息,人家盯著你的本錢”。

  這一次,由於去年剛剛在縣城買房,手裏沒有閒錢的老王算是逃過了一劫,倖免于難的還有去年借錢給老王的一些親戚。事後,老王給他們開玩笑説,借錢給我,至少我人跑不了。

  面對高息的誘惑,也有人始終保持警惕。老王認識一個朋友,他一開始就覺得合作社那一套“有貓膩”,就沒有參與。只不過,在周圍人集體陷入高息帶來的狂歡時,能保持類似他朋友這樣清醒的人並不多。

  如果説早期債權人的利息還算合理,資金還用在合理的企業經營中,隨著邯鄲民間融資規模越來越大,後來部分新募集的資金不得不用在“借新還舊”上,甚至成為失去道德底線的商人“跑路”的準備金。

  據老梁透露,部分農村合作社成立的初衷就是為了圈錢,吸收村民存款後,他們想到的首先不是如何放出去,而是想著這個錢怎麼花,不少合作社負責人用集資的錢買豪車,然後伺機跑路,在當地造成了十分惡劣影響。

  去年11月以來,在邯鄲一家P2P公司擔任信貸員的小姜,最近明顯感受到工作壓力,不僅合格的新客戶越來越難開發了,就連信用一向良好的老客戶的逾期違約現象也日漸多了起來。他最直觀的變化來自收入,上個月還能拿到9000多元,這個月一下子跌到2000元了。

  不久前,公司有位做小生意的客戶違約,為了追回不到10萬元的欠款,他們帶了十幾個同事去催收。“這位客戶外面的債務很多,我們是最少的,這陣勢嚇壞了他,當天就要回了債款。”小姜坦言,如此行動也是無奈之舉。

  據小姜介紹,客戶不需要抵押任何房産,只需提供最近幾個月的資金流水,就能獲得該公司不超過30萬的貸款,貸出去的資金年息在17%-24%不等,隨著民間融資危機蔓延,他們的客戶違約率明顯上升,目前已悄然收緊新增放貸額度。

  “信用體系”破裂與癒合

  邯鄲民間借貸資金鏈的斷裂,或多或少與當地支柱産業蕭條相關。當支柱産業出現崩塌,原有維繫在熟人之間的借貸關係就變成了“無源之水”

  面對老人、寡婦的苦苦哀求,一臉堆笑的林老闆將其哄騙走後攜款而逃,徒留下可憐借貸人的無奈與哀鳴……上世紀三十年代,著名作家茅盾筆下的《林家舖子》中描繪了江南鎮上民企老闆“跑路”場景,今天讀起來仍不覺生疏。

  八十個春秋後,同一片土地上,曾經熟悉的一幕仍接踵上演—三年前的溫州、鄂爾多斯,兩年前的安陽,去年的神木,近期的邯鄲……以史為鑒,新一輪借貸危機有何新特徵?撥開林林總總的真相迷霧,它又走向何方?

  縱觀各地民間借貸危機的諸多樣本,民間借貸的脆弱之處,在於其維繫在相對狹小區域內“熟人模式”的民間信用體系。當市場向上時,利益鏈上一榮俱榮,一旦市場向下,脆弱的民間信用體系則很容易斷裂。

  緣何近期頻頻上演集資人“跑路”事件?上證報記者調查發現,上述區域民間借貸資金鏈的斷裂,都或多或少地與本地支柱産業蕭條相關。當一個區域的支柱産業出現崩塌,原有維繫在熟人之間的借貸關係變成了“無源之水”。

  風起于青萍之末。與依託煤炭崛起的鄂爾多斯相似,坐擁巨量鋼鐵資源的邯鄲曾以“全國學邯鋼”而聞名。不過,隨著“4萬億”刺激效應的消失殆盡,嚴重的産能過剩和治污壓力,讓曾經輝煌一時的鋼鐵城市,再臨涅槃重生的抉擇。

  幾年前,在鋼鐵、水泥等傳統支柱産業走向末路之際,邯鄲開始借“三年大變樣”的東風大力發展房地産産業。不過,相比有限的城區人口,近年大肆膨脹的樓市供應,終於在去年夏天瀕臨崩潰的邊緣。

  1月下旬,記者再次回到邯鄲,儘管央行意外降息打消了部分購房者觀望態度,但多數邯鄲人仍對期房能否到期交付心有餘悸。於是,邯鄲樓市出現了這樣的奇怪一幕—二手房房價開始企穩,而新房價格下跌卻少人問津。

  “真的是怕了,去年的錢都套在一位開發商朋友那裏了,現在我再也不敢輕信別人的預期承諾了,即便是再親近的同學和朋友。”邯鄲當地一位借貸人告訴記者,現在當地人買現房寧可價格高一些,也不選擇期房投資。

  據知情人士透露,邯鄲民間融資的一大特點是,房地産開發商以樓盤認購、定期返房款等名義進行的融資,這些從表面上看似“買賣房合同”,卻暗地行投融資之實的借貸行為,其數目之巨難以準確統計。

  “近年來民間融資在邯鄲地區快速發展,並憑藉門檻低、形式靈活、手續簡便、放款迅速等特點,吸引了很多民眾和中小微企業參與,並已出現無序發展的勢頭。”一年前,當央行天津分行課題組成員葉麗娟來邯鄲調研,併發出“民間融資無序擴張存在隱憂”的警告時,不曾想竟在幾個月後一語成讖。

  據葉麗娟估算,邯鄲全市民間融資規模約在500億元-600億元左右。其中,作為借貸資金的毛細“輸血管”,在當地工商部門註冊的近3800家農業專業合作社不少涉嫌變相吸收社會資金,它們違規跨地區、跨行業吸儲放貸,儘管額度相對不大,但涉及普通城鎮、農村居民人數較廣。

  相比曾在溫州、鄂爾多斯發生的民間借貸危機,在邯鄲上演的新一輪融資危機,已經延伸至廣袤的鄉村—受害人群更廣、融資鏈條上的人數更多,而在這場危機背後,也有著深層次的政策背景和社會因素。

  從“全民放貸”狂歡到“全民討債”噩夢,發生在邯鄲城鄉的融資擠兌潮,已經嚴重侵蝕了當地傳統熟人社會的信用體系,而從更深層次講,高利貸滋生的“食利者”一夜暴富心態和“産業空心化”現象,亦需引起有關各方的高度關注。

  新年開年不久,曾經為創業澎湃、為高息蠱惑、為追債焦慮、為過往懺悔的老梁,再次踏上前往南方的生意考察之旅。在他看來,那些曾經輕易得來的“高息回報”,失去亦在不知不覺間,只有踏實地經營好自己的生意賺的錢,才能讓他“睡個安穩覺”。

[責任編輯: 王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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