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向京與靳衛紅:學術價值系統不健全,是當代藝術的硬傷

2019年08月21日 08:41:00來源:澎湃新聞

  對話|向京與靳衛紅:學術價值系統不健全,是當代藝術的硬傷

  兩位女性藝術家的兩件作品組成了一個展覽:8月17日,在上海巽匯空間的展覽“遭逢美杜薩”上,展出了向京與靳衛紅的新作《降臨》與《疼痛》,一是雕塑,一是水墨。

  在接受澎湃新聞對話時,向京、靳衛紅分別就作品,對藝術的理解,以及當代藝術分享了觀點。向京認為,缺乏健康的學術價值評估系統,是中國當代藝術的硬傷。

  向京的雕塑作品《降臨》展現的是一隻具象的章魚。白色的觸角在微微浮動,“章魚”體內的電動裝置使得它看上去正在“呼吸”,這也是向京第一次嘗試會動的雕塑。據説,動手之前沒有草稿、沒有模型,但製作雕塑過程相當漫長。

  澎湃新聞:向京老師的作品是否延續了此前在龍美術館展出的“S系列”,以動物的具象造型來隱喻一些事情?靳衛紅老師的作品呈現了女性分娩的狀態,看上去十分直白,那麼作品有沒有另一層含義?可否介紹下作品的創作經歷和對作品的解讀?

  向京:嚴格地從狹義上説不是那個“S系列”。那個系列在兩年前就已經做完了。這是我近兩年沒工作以來做的唯一一件作品。當然,作品可以説是有隱喻的方式。

  其實我也沒特別確定想做什麼,但碰巧,去年上半年的時候有條章魚就出現在我腦海裏,很具體,就好像一直督促你去做。這不是常常發生,但一般發生了之後,我覺得我有義務把它做出來。所以做了一隻章魚。所謂以經驗做出發點的那些定義,至少對這件作品不管用。但有些東西確實跟你的一條複雜的思考線有關係,有時候它就幻化成一個具體形象,把你的意識賦形在一個具體形象上。畢竟藝術這種方式還是靠視覺語言作為載體的。

  這兩年以來,我想了很多問題,包括對於藝術的定義。我現在越來越不覺得藝術一定要被限定在某一個所指定的含義裏,尤其不必被限定在作者所指定的含義裏。所以,暫時,我不願意去輕易地解釋,我希望這個作品做出來是可被感受的“可感物”,我想還原藝術的可感性。我希望大家從自己的一個路徑去找到解釋。

  靳衛紅:阿克曼一直想做一個我和向京的展覽。他感覺能從我們平時的創作當中提煉出超越日常性的一個概念。他給出一個詞叫“神遇”。我並沒有完全理解他所説的“神遇”,但我覺得我有一種自己的感覺,我腦子裏出現了這麼一個圖畫,就是一個人世間最痛苦的形象,最狼狽的圖像,分娩,女人生孩子的場景。我覺得這個最接近他提的“神遇”。而這種至痛超越了日常存在的狀態。可能是一個我能夠回應他的可能。

  但我恰恰懷疑所説的“直白”,好像是沒有一種誤差的,好像我的指向跟觀眾理解的方向是一致的。我畫了這麼直接的形象,女人在生孩子,恰恰可能它不完全是指這件事。從我個人角度來説,我想指的也不完全是這件事。我想用人間的至痛來替代我説的這件事情。疼痛包括很多方面。比如宗教的來源,為什麼我們要宗教?是因為我們要避免人世的各種精神的肉體的疼痛,我們尋求慰藉,宗教可能起這樣的作用。我們的藥品也起這樣的作用。可是為什麼我們有這樣的疼痛?我覺得有點像上帝埋在我們身上的一個雷,上帝造了我們的血肉之軀,可是給了我們限制,這個限制就是疼痛。可是我們現在社會,大家好像已經都不談這個事情了,好像我們都很快樂甜蜜,因為這是個現代社會,我們幾乎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但這個東西並沒有消失,這是我想畫這一張畫的很重要的動機。這是一個多意多解釋。

  當代藝術的概念需要切好多塊才能夠説清楚。我覺得人們都太關注一些宏大敘事的問題。比如,我作為一個藝術家,我工作的動力可能來自於情緒的變化。可是我的情緒變化又依附於什麼?依附於我們每個人建立起來的自己。這個自己沒有一個標準,今天是這樣,明天是那樣,是不穩定的東西。它依賴的就是這種非常微小的,很不可見,但恰恰就是最真實的存在。而在當代藝術的空間裏,你看不見這些問題。我們可以關注環境、關注氣候、關注人權等,但其實那種幽微的東西可能跟這些議題是一種不可分割的關係。我的這件作品也可算是反動一下當代藝術的宏大敘事。

  澎湃新聞:作為藝術家,如何解讀這個展覽?如何解讀策展人表達的“疼痛”與“誘惑”的概念?

  向京:賦予展覽含義,更像一個策展人的工作。我現在特別刻意地放棄這個權利。我也放棄對作品的解釋權,放棄包括對一個展覽或者一個事情的控制權。有些時候可能敞開來去接受一些東西,並且由此製造一個場域,能讓每個進入展覽現場的人,也能夠獲得一種所謂主動觀看的權利,這種方式可能是我最近比較感興趣的。

  澎湃新聞:策展人阿克曼談到了當下大規模的當代藝術展很多,但正是由於大而缺少聚焦。他認為小空間在聚焦的問題上可能做得更好。如何看待説一個小空間做小展覽在當下的意義?

  向京:當代藝術可能很長時間被資本驅動,只能追求大,大的空間,我們看了太多的大形態大敘事的東西。藝術家的工作被這種大空間、大展覽、大格式驅動,變得越來越大,就靠“大”來給人震撼了。

  每個階段都有每階段的使命。我自己大概在近幾年意識到,中國當代藝術到這個階段,做一些小空間,小而美的展覽還挺重要的。因為這種很細化的,很具體的工作,可能是更好的一個實驗場。不僅是對於創作,對於跟藝術相關的、這個生態當中的各類相關鏈條來説,小的實驗場可能是我們目前比較需要的。

  談到大展覽和小展覽。我覺得不需要為了褒揚一個方式而去詆毀另外一個方式。我們的藝術和我們對待藝術的角度、眼光不再是非此即彼,也不再是狹隘的,而應該具有更多寬容度,包容多樣性,這才是藝術有意思、有生命力的地方。

  靳衛紅:我們一起看過很多的展覽,卡塞爾文獻展、上海雙年展等。我們發現其實很多作品在這樣的大空間裏面是失效的。因為展覽太大,作品數量龐大,那麼就需要一個極度吸引你的某個亮點,才能讓你關注某一件作品。大部分作品都是被淹沒了。這種大展覽可能給藝術家帶來敘事上的模式化傾向,也使得一個藝術家對自我深處的發掘越來越膚淺化。

  我把藝術家分為兩種,一種是為了那種大展覽,我稱為大展覽藝術家。另一個是工作室裏的藝術家,而工作室實際上是你跟你存在的關係的一個場域,這也是我感興趣的。我並不否認那種大展覽藝術家,因為這世界這麼大,什麼都需要。但是我覺得這種個體的、工作室的環境,自我的沉思,存在的方式,更屬於個人。所以我做一個作品,或者説我認為一些小的範圍的東西,會是有效的。

  澎湃新聞:近幾年,作為藝術家個人的探索在哪些方面?

  向京:我個人對一些藝術思考有些轉變,是在一個還沒有完全成型,而在逐漸深入的過程當中。

  靳衛紅:我的創作一直比較聚焦于自己的內在。因為你的表述都有限,一個作家也好,一個藝術家也好,你去寫東西畫東西,裏面有很多不可説。對你來説都是神秘的東西。正因為此,這種方式存在才有理由。

  對於我來説,我面對的問題有幾個。一是面對的媒材——水墨。水墨在當代的問題極多。我們一直在強調水墨現實干預性的薄弱,覺得一旦進入水墨,你就得去接近古人設定的一套程式。當然我也非常愛那套系統,我也覺得那套系統是很了不起的。但在現在,當它落地的時候,總有一種尷尬和不貼切。所以在這個情況下,我們怎麼將水墨切入我們的現實。有人勸我放棄水墨這個媒介,並不是説我放不下,而是我喜歡這個媒介,我也喜歡這套語言系統帶給我的快樂。

  同時,如果説得稍大一點,我覺得水墨在身份識別上有優勢。當代藝術裏,我們會發現文化身份丟失的問題很嚴重,國際展場上,中國藝術家,拉美藝術家,美國藝術家,放在一起,大家很難辨識。水墨這種語言方式的建立本身有一種天然的識別率。當然這個問題對每個人並不是都很重要,只是我覺得這是一個好東西。

  澎湃新聞:靳老師提到了身份認知,這也是當下國內外的許多展覽都在面臨、強調的問題。您覺得國外在這方面的處理方式和國內有什麼區別?

  靳衛紅:其實所有策展人的思路,非常遺憾地説,其實都一樣,他們要找到一個能夠容納下所有命題的一個主題。這也是策展人的策略。你把一百個人裝進一個籃子,你能説什麼呢?頂多是給一個大概的傾向。所以在這個情況下,我覺得不用太在意這事兒,明白這事兒就可以了。

  澎湃新聞:既然策展提供的是“概念”,那麼作為觀眾來説,應該如何去觀看,解讀展覽?觀眾應該如何在策展人的概念和自己的思考中進行權衡?

  靳衛紅:作為一個真正的觀眾是不容易的。如果他真的是一個熱愛藝術的人,那可能需要一點背景知識,而不是去湊熱鬧,不是策展人説什麼就信什麼,他得有自己的想法。做一個聰明的觀眾。在一個展覽中,不要全部認同,也不要全部否認,他應該帶著自己的頭腦和問題來看這個展覽説什麼,提出了什麼。

  澎湃新聞:藝術家不分男女,但當下的確出現了“女性藝術家”的標簽。目前,不少人認為女性藝術家比以前更成功了,此前也有報道稱女性藝術家在拍賣會上的收益率可能也會比男性藝術家高。對於“女性藝術家”的問題是如何看待的。

  向京:我不是特別清楚市場的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這些數據具體指中國還是境外。但是我覺得兩者的處境還是有點不一樣的。我也沒太體會到市場的溫度。

  女性問題在中國其實蠻複雜,經常糾纏在很多亂七八糟的問題裏,如果我們能夠剝開所有的干擾因素,非常乾淨地去談這些問題,我很願意。但我認為完全沒有可能單獨談這件事。

  可以非常確定説,所謂的國際當代藝術的場域和中國的場域是有很大不同的。同樣國際藝術市場和中國藝術市場也有很大不同。

  向京《降臨》(局部) Descending 硅膠、鋼、電動裝置 2019靳衛紅:關於女性藝術家的問題。我當然面對這個問題。無論在哪,你都必須面對這個問題。所以,這個問題和自己的藝術探索變成一個很複雜的綜合問題時,我呈現的方式就會比較個人化。我也沒有期待有多少人來理解,但這是我面對自我的一個現實。

  澎湃新聞:國際跟中國的藝術場域的不同點在哪?

  向京:相比之下,國外的當代藝術本身還是有一個比較清晰發展的文化邏輯,它也有一個相對比較良性的生態系統。中國的當代藝術,畢竟發展歷史比較短,要談及它的基因和來源,我們到現在其實並沒有一個很好的學術工作去講清楚。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自己的“生態系統”沒有很好地、健康地建立起來,在這一環境裏缺少的鏈條太多了。我們特愛説市場,但是我們的市場是什麼呢?無非是博覽會和拍賣行。但你看,一個藝術市場連一級市場都沒有健康地建立起來,這個市場是不是有問題?

  我只是舉了個例子。但我覺得中國所謂藝術市場和國際的藝術市場,差距還不是一點。所以這有待於我們做很多各種各樣非常具體的工作。

  澎湃新聞:一些學術工作,小空間,包括一些個人的試驗性作品是否可以幫助理清一些當代藝術的脈絡,又或是彌補此前的缺失?

  向京:當然是這樣希望。但是我不覺得任何一個小空間,小的機構或者是某些人,就能夠完成這麼大的一件事兒。這需要一點一滴積累。這其中不得不説藝術寫作。所有和學術相關的這些工作,我覺得恰恰就是我們當代藝術的硬傷。在進入市場價值評估之前,我們目前沒有一個相對好一點,健康一點的學術價值評估系統。這肯定對我們當代藝術發展有很大傷害。

  那麼,跟這個相關的任何工作我都覺得是有價值的。我們無非是要去厘清去辨認什麼是真正的學術,什麼是偽學術。

  (吳夢倩對此文亦有貢獻。注:文中“遭遇美杜莎”展現場圖版權歸巽匯空間所有,作品圖版權歸藝術家個人所有。)

  澎湃新聞記者 陸林漢

[責任編輯:楊永青]

相關內容

京ICP備13026587號-3 京ICP證130248號 京公網安備110102003391 網路傳播視聽節目許可證0107219號

關於我們|本網動態|轉載申請|聯繫我們|版權聲明|法律顧問|違法和不良資訊舉報電話:86-10-53610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