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冕(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她走進這座校園,她感覺到了“北大之心”。她不是一般的遊客或訪者,我知道她的心情,她熱愛這座校園。她從北京大學西門進入,緩步跨過那座拱橋,兩棵古老的銀杏迎接她,她知道,這裡是馮友蘭先生撰寫碑文的校友碑,這裡是當年馬寅初校長辦公的樓臺。然後,她向我們介紹燕園周邊那些留存或不留存的古園林:淑春園、鳴鶴園、鏡春園、朗潤園、勺園、治貝子園、蔚秀園、暢春園和承澤園。她如數家珍,這讓我稱奇,即使是長住燕園的居民,也未必全能道出這些舊園的名字。
我説的是《傾聽思想的花開》這本散文集的作者王雪瑛,這一天她再一次拜訪北大校園,為此寫了這篇叫作《感覺北大之心》的文章——“我走在北大的校園裏,既感受到皇家園林的宏偉氣度,又有江南水鄉的秀麗清俊,既感受到自然懷抱的天籟氣息,又有著濃郁醇厚的書香氤氳,北大既流動著百年綿延不絕的文化血脈,又綻放著當代輕舞飛揚的青春生命。”
這還只是王雪瑛書寫北大諸多文章中的一篇,她還寫過北大紅樓,寫紅樓最初的建設:1916年的春天,這裡還是一塊正在建設的工地,周圍是漫漫塵土,而在蔡元培先生那裏卻是另一番景象,他心中正在升起嶄新的教育革命的藍圖。寫他的“循思想自由原則,取相容並包之義”,這就是王雪瑛所要表達的主旨。她是要借外在的景物,寫心中的情思。
王雪瑛寫這些,不是浮泛的和即興的,她下了真功夫。除了腳踏實地的走訪,甚至是一訪再訪,她相當重視案頭工作,閱讀史料,積累素材。這就不經意間展現了她作為學者、評論家職業的專擅——在抒情的文字裏融會治學的“暗功”。如前面説到的紅樓,她從紅樓的建設起始,一路寫來,講它一萬平方米的建築面積,講完工後樓內的佈局,凡此等等,夾敘夾議,且走且停。請看這段文字:“春水清亮如鏡,華表佇立無語,默默地見證著百年的煙雲,百年的思緒,那思緒在歷史的煙雲中穿越,時而激蕩衝擊著年輕人的心潮,時而平緩沉澱著時光的陶冶。走過北大辦公樓,我走向一條鋪滿落葉的小路,感覺自己是在走過歲月的曲折和蜿蜒,穿過歷史的峰巒和煙雲,不斷地走近他。沉靜,歲月淘洗後的沉靜,堅實,歷史大潮沖刷後的堅實。”
《傾聽思想的花開》不是我們常見的那種散篇的匯集,它更像是一項有預設的寫作。她把筆墨相對集中于學府與學人的感受與評説。除了北大,還有清華,除了國內名校,還有哈佛,還有耶魯。她寫了蔡元培,寫了梅貽琦,還有馬寅初、周培源、馮友蘭,還有燕南園往事。這還只是開始,還不止筆,又是“依戀超越時空的校園”,又是“現代化進程的延長線”,落筆就收不住。她興味正濃,筆下思緒萬千:這裡是哈佛視線,耶魯風光,這裡是趙如蘭,蘭氣息、玉精神。她繼續延展開去,由校園而及校園中人,都是文化名人——胡適與韋蓮司,杜拉斯與雅恩,張愛玲與胡蘭成,或氣象萬千,或纏纏綿綿。最後來到瓦爾登湖,她在湖畔凝思,“瓦爾登湖畔的小木屋,猶如人類文明星空中的一顆星星,他遊走在時光的隧道中,也閃耀在我們的眼前。我疑惑,我們不會忘記靠近自然的神奇,不再用雙手毀壞自然綿延不斷的生態吧?然而越來越多的新聞常常讓這個疑問令人憂心地延長。我的耳邊仿佛聽到了瓦爾登湖畔的小木屋傳來的低語:Simplify,Simplify,簡單生活。”
一顆熱愛之心在那裏跳動,在北大,在清華,在哈佛,在耶魯,她向我們展示了中國百年的,以及與此相關的世界文化圖景。在這些圖景中,她傾注了她的摯愛,如同我這篇文章開頭提及的,她在這些畫面中沉思和感受的熱愛之心。
王雪瑛的文字是獨特的,堅韌、睿智,而且很大氣,她的文字中幾乎找不到女性作家常有的柔婉,有時還不免沉重。她注重寫景,卻不停留于一般的寫景,她溫暖的文字中保留了思想的尖刺,沉澱著她深沉的思考,她的天空是自由而遼闊的,她注重思想的表達和展開。她自言:“文學是內在於我的生命的,而不是外在於我的生命的一種形式”,“寫作,最大的快感是傾聽思想的花開”。
王雪瑛是錢谷融先生的女弟子,而我的中學老師余鐘藩先生則是錢先生的同窗。這樣一來,我和王雪瑛就有了類似“親緣”的關聯了。時值初秋,我願借此書評,向她,並請她向我景仰的錢谷融先生致以誠摯的問候。
《光明日報》( 2017年08月29日 16版)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