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愛文學,也愛電影。但我希望這兩件事情別混在一起,否則常常要造成巨大的妥協,電影和電視帶有時候對文學性是一種傷害。
我將會寫作一些“抗拍性”很強的作品,所謂“抗拍性”,就是文學元素大於一切的作品,保持文學的純潔性。
“知道”(nz_zhidao)告訴你,《歸來》、《金陵十三釵》《小姨多鶴》等這些經典故事是如何在嚴歌苓筆下誕生的?
從小説《陸犯焉識》到電影《歸來》的光影剛退,作家嚴歌苓立刻捧出的是長篇教育題材小説《老師好美》,也談妥了電影改編的版權。作為好萊塢編劇,她現在更多的在幹“副業”——寫小説,如果有飯吃,她可不願意當編劇。
雖然嚴歌苓説編劇是個“苦活兒”,但時下很多耳熟能詳的電影是嚴大編劇的作品。《歸來》、《金陵十三釵》《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等這些經典故事是如何在嚴歌苓筆下誕生的?
《歸來》:很多故事都是命中註定要寫的
我已經有20多年想寫這個故事了,我覺得像我這樣的作家,很多故事都是命中註定要寫的。這個也是,因為我的祖父、我的一個老親戚的經歷讓我想了很多。
創作的東西在品質上來説其實沒有很大的浮動,只要你認認真真、掏心窩子寫。但痛苦就在於,像《陸犯焉識》這樣的作品,我感覺時時刻刻有可能滑脫我的控制,因為這是我家人的經歷,但98%的成分我又是在創作。
家人的經歷只是這個故事的脈絡,我爺爺出國留學,他的婚姻不幸,和他繼母的侄女結婚,是被安排的婚姻,他的繼母是他父親續的弦,進來八個月,他父親就去世了。這些故事是真的,但是你怎麼揣摩他們這三個人之間的心理,這麼複雜的關係,全都要靠自己虛構。
又要寫一個勞改農場,在大西北的大荒草灘上,這樣的地方我根本沒有辦法涉足的。這個故事,得益於我另外一個像祖父的老長輩,他把他在勞改營裏所有的細節都告訴我了。再加上我採訪監獄醫生,又到了大草地上走了三四次,跟勞改犯不斷探詢,意識到最後就覺得是糧草不足、匆匆上路的感覺。
那些細節沒有一個是我編的,全是我採訪來的。比如,勞改犯們正在聽報告,正好成百上千的鳥遷移,突然熱烘烘、臭烘烘的就下來了,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後來才發現一頭鳥糞。他(陸焉識)喝了一肚子二鍋頭,全部吐出來,把狼弄醉了才得以逃生,這些故事都是聽來的。很多這種聽上去很魔幻的,是人不大能夠想得出來的。那種極致環境下的東西,不去徹頭徹尾的採訪,是找不到的。
電影《歸來》開拍前,張藝謀給我看過劇本,説:“前面幾段需要你來幫我改一下。”我花了一個禮拜時間修改劇本,最後導演用了一部分。包括陸焉識第一次逃回家,還有女兒丹丹跳舞等一些細節。
如果電影跟原著差異很大,但改得很好,我也高興。不管哪重意義點燃導演的創作慾望,拍出來的電影好看,我當然沒什麼意見。
張藝謀是個心地單純的人,他特別辛苦,似乎就沒別的興趣,整天就是弄劇本、拍電影、剪片子,我在看他電影的時候,潛意識裏就會有他做電影的形象。
我非常愛文學,也愛電影。但我希望這兩件事情別混在一起,否則常常要造成巨大的妥協,電影和電視帶給你如此大的收益,你就會不自覺地去寫它們需要的作品,有時候對文學性是一種傷害。我將會寫作一些“抗拍性”很強的作品,所謂“抗拍性”,就是文學元素大於一切的作品,保持文學的純潔性。
現在推出的作品中有多少是自己的成分很難説,因為創作劇本到上映時,一些心愛的臺詞、場景都被刪掉了,我有無可奈何之感,也不打算再幹編劇這個活。
《金陵十三釵》《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怎麼來的
以文學作品或紀實文學作品來寫南京大屠殺那場浩劫,其實也是要讓日本民族必須承認我們有這段歷史。戰爭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對肉體的摧殘、民族尊嚴的侮辱,而是生死抉擇面前,任何身份、階級都將無效。所以,我把女學生們對妓女的世俗成見和仇恨,放在一個小空間裏,讓她們徹底爆發。
比如,當趙玉墨這些秦淮河頭牌走進教堂的時候,孟書娟這群女學生便感到十分羞愧、不甘、厭惡,甚至用惡毒的語言揭開窯姐的身份低賤感,以保護她們之間的區別。當然,孟書娟對趙玉墨的“仇恨”,此時尚未銘刻上“商女不知亡國恨”這樣宏大的時代印記。
這只是一些懵懂的片段,和來源於世俗社會的認識。不過,戰爭把這兩個女性群體的貴賤之分抹去了,這是個很難接受的殘酷改變。我有意挖掘普世主題,秉持嚴肅的歷史觀,拒絕市場綁架,對歷史及人性做出更深層次的解讀與呈現。
《小姨多鶴》的故事是我從別人那裏聽來的。20多年前,一個朋友講起他們班上有一對男孩,雙胞胎,後來人們發現他們的母親是個日本人。這個日本女人和中國的一個男人在一起悄悄地生活了許多年。我當時就覺得很有意思,多年後依然覺得有意思,就把它寫了出來。
為了創作這個故事,我進行了大量採訪,去了日本三次,其中兩次都去了曾到中國“墾荒”的村民所生活的村莊。日本佔領東北時,動員許多村莊中一半人口遷移到中國東北。當時全世界正處於由於美國經濟大蕭條所造成的經濟低谷,繅絲業是日本的主要出口行業,這時受到了很大影響。移民中國東北是當時日本政府重振國家經濟的措施之一,“墾荒團”就這樣到了東北。日本農民被政府騙了,他們最後發現,所謂墾荒其實就是從中國人手裏把良田掠奪過去。
日本戰敗後,“墾荒團”失去了保護和依仗,於是就像我小説裏描寫的那樣,“大逃亡開始了”。
我去的“墾荒”村莊位於日本中部。我和那些當年被賣到中國人家做兒媳的日本老太太聊天,也查了不少文字資料,發現像多鶴這樣的女孩比比皆是。還有更具有戲劇性的故事,我怕它們太影視化而不願意寫。當然,我這篇小説是虛構的,和史實夾雜在一塊兒,我還讓故事發生在我父親‘文革’期間勞動改造的馬鞍山,那裏都是東北調去的工人,所以即使虛構,也可以把細節寫得比較自信。
我對於那個村子裏的日本老太太也很驚異。她們在中國生活了大半輩子,嫁的都是中國男人,可還是講不好中國話。我覺得她們從骨子裏是為自己的民族和文化驕傲的。從姿態到説話看,她們都是日本人,但村裏人卻説她們很中國化。假如沒人告訴你,你只會覺得某人很怪,覺得她走路怪,説話少,可能會想到這人有生理缺陷,精神不太正常,但你絕不會想到她是外國人,特別是多鶴這樣外形跟中國人無太大差別的人,特別是在工廠區這樣成分單純的群體裏。
多鶴並沒有完全被中國人的施捨、寬容所感化,悄悄説日本話是她唯一能用來跟小環、張儉爭奪孩子的秘密武器,因為日本話是她和孩子的骨血紐帶,是她和他們真實關係的證據,也是孩子真實身份的證據。孩子只有保存了他們真實身份的證據才可能追根溯源,有了根源多鶴才能不失去他們。沒有任何母親不自私。多鶴最後才融入了中國,恰是她該離開的時候。在我了解的日本“墾荒團”的女人中,有些最終也沒回日本,因為她們的孩子都在中國。
為什麼寫《第九個寡婦》這樣的小説呢?因為我聽到過一個真實的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河南西華縣,二十幾年前聽我前夫的大哥講過這個故事,他當時也看過這個案子的卷宗,我當時聽了覺得非常非常震撼。
不僅有傳奇性,在當時來説,是能夠使你對一個國家、一段歷史認識的故事。當時我並不覺得有文學的審美價值。這麼多年以後,我覺得這個故事始終是在我的記憶裏縈繞不散,我就想我應該寫這個故事。2003、2004年我兩次去河南農村,我問他們,你們聽説過這個故事嗎?他們説當然了,就在我們附近。
從土改鎮壓躲起來是1950年代初,到出來是地主政策落實是1978年底,一共是20多年。這個故事原始是1970年代的時候,事發了,這個地主連病帶嚇死在監獄裏了,這種結局我不太喜歡,就改成了現在小説的結局。後來他們帶我看了藏地主的紅薯窖,當時連著兩個月下大雨,紅薯窖就塌了,窯洞也塌了,但是可以看出當時的樣子。我回來就跟我大哥説,我去參觀了,他説不對吧,這個故事發生在西華縣黃泛區。
原來河南有兩個這樣類似的故事,一個是姐姐藏的弟弟,另外一個是全家人藏的老父親,後來就説生産隊長知道,村裏一些人知道,也幫著一起障眼法。我覺得這個故事本身是帶有很強烈的戲劇性。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