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暫態風靡海內外,它對博大精深且異彩紛呈的中國飲食文化做了全方位、多角度的整體呈現,從物質文化的一個側面揭示出中國文化的豐富多樣。對大部分中外觀眾而言,影片“探索發現”的旨趣,展現了一種未知的文化奧秘。
在精神文化方面,有什麼足以代表中國全民性的文化遺産,又能提供整體呈現和局部檢索的雙重便利呢?前不久國家社科基金特別委託的重大項目“中國口頭文學遺産數字化工程”(由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和漢王公司合作,一期項目2010—2013)結項面世,為世人展示了“口耳間的中國”:其根源在無文字時代的史前中國,結果在當今數字化時代,縱橫上萬年。
口頭文化的“四庫全書”
此項口頭文學遺産數字化工程的意義在於:它以縣為單位,將佔世界人口1/5的口傳文學遺産做地毯式收集、筆錄、整理、掃描、分類、歸檔,匯總並數字化處理了全國2800多個縣的4905冊資料。包括神話、傳説、故事、敘事詩、歌謠、諺語、小戲等類型,其近9億字的龐大規模,比現有的“四庫全書數據庫”還要多出近兩億字,堪稱中國口頭文化的“四庫全書”。
今年是馬年,網路媒體上一片“馬上發財”“馬上升職”的聲音,和文化大國的豐厚底蘊頗不相稱。如今的網路青年可能多已遺忘傳承數千年的民間文化和民間想像。最初的家馬是商代中後期由殷商王族從北方草原引進中原的,所以馬在中國文化想像中一開始就被神話化為神馬或龍馬。考古發現商周貴族大量隨葬車馬坑,不為炫富,而是寄託死者靈魂升天的天國夢想。
打開中國口頭文學遺産數據庫,在主題詞索引中輸入“龍馬”二字,立即出現1193處諸多民族的口傳文學,有數以百計講述龍馬故事的作品。可見,《西遊記》中的白龍馬,並非吳承恩的個人原創,而是數千年中國民間想像的結晶。中國旅遊業的標誌符號“馬踏飛燕”,承載的也是民間想像和神話精神。從漢語詞彙“飛馬”和成語“天馬行空”可知,中國文化對馬的想像首先著眼于升天工具,繼而同超現實的龍發生了神話連結。龍和馬之間並無嚴格界限。《周禮·夏官·廋人》有如下説法:“馬八尺以上為龍。”《儀禮·覲禮》也説:“天子乘龍,載大斾。”把馬稱作龍,這是對身材高大的馬的神話式命名。元代薩都剌《題畫馬圖》詩云:“漢水揚波洗龍骨,房星墮地天馬出。”從天人合一的神話意義表現天馬下凡。韓愈《元和聖德詩》説“駕龍十二”,指的就是駕十二匹馬。李白《白馬篇》:“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所謂“龍神馬壯”,還是對龍馬想像的延伸。古文獻中最早的龍馬故事,講的是龍頭馬身的神獸從黃河中獻出河圖一事。《尚書·顧命》孔傳:“伏羲王天下,龍馬出河,遂則其文以畫八卦,謂之河圖。”酈道元《水經注·河水一》:“粵在伏羲,受龍馬圖于河,八卦是也。”
各族民間文學將馬的起源追溯到天上,或説成由神變化而成,彌補了文獻記載的缺失。如雲南的傣族和景頗族故事説神造馬;內蒙古的蒙古族神話説天女和人一起造馬;四川木裏藏族自治縣納西族神話説神雞生卵孵化出馬;雲南的怒族和西藏的藏族也説卵生馬;遼寧清原滿族自治縣滿族神話和四川興文縣苗族神話、河北藁城市漢族神話都説是天帝將天馬贈與人間,才有了大地上的家馬。遼寧新賓滿族自治縣滿族神話認為龍被天神貶到下界變化成馬。至於神馬何以降級為人間的運載工具,民間敘事也有充分的解釋:廣西壯族神話説是人類的女始祖規定馬要被人騎;漢族神話則解釋為這是出於神的指令,或者馬在和人的比賽中輸給人類,所以被人驅使。以上豐富的口述材料,足以讓我們將古文獻中的天馬和龍馬的有限記載,同如今還活在口耳間的民間敘事組合為“馬”文化整體,並洞察其所以然。
中國文化的“半壁江山”
作為四大文明古國之一,我國自周代就有官方組織的民間采風活動。民間口頭文學豐富和滋養著歷代文人和文藝創作,匯聚成川流不息數千年的民間文藝大傳統。但是,過去的收集整理工作有很大局限,文人文學崛起後,歷代科舉考試以書面的經書為核心,忽略了民間口傳文學的存在,使其自生自滅、四處飄零,幾近荒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雖然知識界也曾涌現北大歌謠派,號召文人到民間鄉野採集歌謠,但其涉獵的地域範圍很小,採獲的作品十分有限。1950年,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在國家領導人的關懷下成立,開啟保護和搶救民間文學的偉大事業。歷經64年的艱苦努力,動員2800多個縣市的近萬名會員及數十萬地方相關人士,深入窮鄉僻壤、崇山峻嶺、草原大漠,全面採集和記錄各民族的口頭文學,從一首歌、一個故事開始錄音、筆錄、整理,由點點滴滴終於匯聚為如今近9億字的海量文獻——中國口頭文學遺産數據庫。
可以預見,口頭文學遺産的數字化整體呈現,或許會改變我們固定已久的文化觀。文化記述以文人文獻為主的情況或將改變,規模和容量更加龐大、覆蓋地域更為廣闊的各民族和各族群的口傳文化記述,有望構成中國文化全貌的“半壁江山”。其民間文化與民間智慧的普及功能將得以彰顯,其學術研究價值將惠及後世,其教育功能和文化傳播潛力亦未可限量,面對撲面而來的大數據時代,其文化資源和文化資本的再造前景也已經呼之欲出。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同仁正在啟動利用數據庫資源編撰《文學人類學的中國讀本》計劃,改變一個世紀以來“中國文學史”未能包容多民族多地域的偏差,引領觀念變革。
如果説“舌尖上的中國”滋養著13億人的味蕾,那麼“口耳間的中國”橫空出世,則是中國文化的全景呈現,是中國為人類奉上的一席豐盛的精神之宴。仁閔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