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瓜的不説瓜苦,賣酒的不説酒薄。尤瓦爾·赫拉利是個好學者,不過賣他的書就是純商業行為,跟他學問的好壞沒關係了。羅振宇是有自己利益的書商,簽了赫的《未來簡史》想大賣,至於被他吹到花好稻好的赫拉利有何妙處,還得自己去領悟。我應該是第一個專訪了赫氏的大陸人,自認為拿著一萬字的訪談稿,還是可以説幾句的。
之所以專訪他,當然是因為欣賞《人類簡史》:這是一本能讓外行覺得讀完之後就懂了地球上發生的一切的書,它的可讀性超過了直接影響了赫拉利的《槍炮、病菌與鋼鐵》,賈雷德·戴蒙德1998年的普利策獲獎著作。不過,兩書重合的面積甚大,比如《槍炮》一書就把赫拉利在“毀天滅地的大洪水”中表達的意思提前説了一遍:古老的巨型動物,緩慢演化了數百萬年,能扛過一個又一個地質冰期,卻在人類出現之後迅速走向滅絕;那些能夠活下來的物種都是能適應的,它們跟著人類一起演化。
赫拉利基本是在重復戴蒙德(當然也加入了一些新的考古證據)的觀點,而他有所補充的是一種比較鮮明的態度。《人類簡史》初版於以色列,在那裏火爆起來,我注意到,在以色列媒體上關於此書的評論,大多聚焦于赫拉利對人類一路從弱到強走過來的評價上:在生態系統中,人類完全“不重要”,別的生物不需要人類就能活得很好,只是由於偶然,由於“進化的一眨眼”,人由無足挂齒變為舉足輕重。
與其説這個論點如何正確,不如説它的提法極為聰明。會示弱者無敵,擺出一副低姿態的成功人士——“我成功是因為走了狗屎運”——有望讓成功延續得更長久。赫拉利沒有對人類導致生物大滅絕表示任何遺憾的意思,但他用“不重要”和“偶然”的成功來“貶低”人的起源,反而能讓我們安心做著事實上的上帝。因為,這表明人類的成功經驗將不可複製,人類已經取得的地位,也就無法撼動了。
如果用上波普爾的“證偽”概念,我們可以説,赫拉利的觀點無法證偽——你提不出反證來説明他是錯的。他的提法基本上是對現實的確認,而非質疑;例如他説“人在坐穩了地球的江山之後,就封閉了其他生物的自然進化通道”,這個觀點令人安心地吻合凡人的日常經驗——誰能説他是錯的,哪怕只是有可能錯呢?
聰明不是罪過,我也不覺得不能證偽的理論就一定是無稽之談。但是,當話題涉及未來,涉及電子人(Cyborg,“賽博”)和“超人類”的時候,赫拉利的論説便讓我感到似曾相識。未來學的宗師,去年逝世的阿爾溫·托夫勒做出過很多關於未來的預言,很多都是消極性的,比如大眾媒體引起的騷亂將摧毀家庭和教會這一類“傳統現實”,比如社會不能變化太快,否則,很多人會在時間中無家可歸,就如同難民在空間中無家可歸一樣;到赫拉利這裡,高度關注人工智慧的他説:“人類還沒有聰明到這樣的程度,能夠對付我們所創造出來的一切。”——同樣也是“盛世危言”,説人類可能會被電子人所奴役。
都説得很好。但有個問題,為什麼未來學家(一個今日的赫拉利無法抵拒的身份)都喜歡發危言?
答案是:危言不能證偽。誰都不希望自己的預言被“打臉”,於是,消極的預言,發出警告,就成了最安全的選擇。我常常覺得,未來學家就是一些烏鴉嘴,他們發出危言,將來應驗了是他們的能耐,沒有應驗,則是他們的功績,因為這表明人類遵循了他的警示而避開了陷阱。“我們有能力創造變化,卻還沒有能力去理解、去預見這些變化的潛在後果。”赫拉利説。是啊,我們還沒有能力,我們知道基因工程會給人類帶來什麼嗎?如果人可以更加長壽,或者可以通過基因複製來實現後代繁殖,我們將會面臨什麼問題?沒有人知道。正因此,赫拉利所説的肯定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人類無法控制自己發明的新技術,無法預見其後果——赫拉利斷言。但是,都無法控制、無法預見了,你還有什麼好説的?有。赫拉利話鋒一轉,用他顛撲不破的歷史學來反哺顛撲不破的未來學。在接受《衛報》撰稿人卡羅爾·卡德沃拉德的專訪時,他説:
“賽博革命,跟10000年前的農業革命完全一樣。沒有人坐下來,畫一個藍圖,説:‘好,這就是未來的農業,將惠及人類以及地球的其他地方。’它是一個漸增的過程,一步一步,用好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時間,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沒有人能真正預見其結果。”
這樣的類比,並不像乍看上去的那樣有意義。它無非是在説,即便社會變化已達到飛速的境地,結果仍然是一點一點清晰起來的——這理應是一種常識,一種正確的廢話。我們沒有任何影響局面的能力,只能等待結果出現,並任其擺布。
不過,比起10000年前,如今我們起碼知道誰是策動一切變化的人,我們起碼知道,我們的未來掌握在什麼人手裏:在一小撮實業家、科學家、工程師、技術員的手裏,他們屬於谷歌、臉書……那麼,我們需要為這種前景未卜的現實而徹夜難眠嗎?赫拉利在一通危言之後又安慰了我們一下:別急,人類還有一種獨一無二的天賦,那就是“認知不諧”,也就是説,我們能夠同時持有兩種或多種互相衝突的觀念。“我們可以説:哇,好可愛的一條狗狗!哇,好好吃的一塊牛排,嗯嗯,真好吃!我們不會覺得這麼講話有什麼問題。”
萬一將來被比我們高等的電子人給奴役了,就像我們現在奴役牛羊雞鴨那樣,我們還可以靠調整自己的認知來適應新形勢——你看,到了指條明路的時候,赫拉利卻玩起了猶太式的精神勝利法:放心,我們人類總是能忽略一切麻煩而繼續前進的。
説了這些,不為批評赫拉利,只為嘗其一臠,看看他的理論的説服力從何而來,又如何通過高明的論述讓外行讀者頻頻點頭,引得商人和文化販子一擁而上地炒作。説實話,像赫拉利這樣一位嚴格素食,真誠地關注萬物幸福感,每天要執行兩小時Vipassana冥想,每年在印度DhammaGiri冥想中心待一兩個月的學者,對自己突如其來的名聲和利益恐怕是完全無感的。我敢説,當他頂著企鵝蘭登書屋明星作家的頭銜到處坐臺賣書,隔兩三個月就來一堂TED演講,或是因為馬克·扎克伯格之類的人隆重地把《人類簡史》選入線上讀書會而不得不對付多出來的一大堆事務時,他的內心絕對不乏荒誕感:我都預見到傳統人類即將滅亡了,或者説即將升級為新人類了,而在這之前,我還得寫書賣給他們看。
赫拉利回給我的郵件裏,我特別在乎一句話:“我把所有這類未來預測都視為對想像力的刺激,而非預言。”他很明白預言的意義不大,為了預言不出錯,結果肯定是扔下一堆説了跟沒説一樣的廢話。《未來簡史》是對《人類簡史》最後一部分的續寫,依他的説法,是要刺激讀者去想像,而不是告訴人什麼確鑿的、必將發生的事實。事實上,勾勒未來的圖景,本來也就是為了讓當下的人看得更遠些,想得更寬些,所以在讀的時候,莫太當真。
為了將“未來未知”這個終極結論闡發得血肉豐滿,赫拉利動足腦筋。我覺得其具有原創性的觀點之一,就是“意義世界的垮塌”。字面上讀起來太抽象,不宜傳播,就不在商人宣傳的考慮之內。簡單説,“意義世界的垮塌”是指在短時間——頂多就一百多年吧——裏發生的事,將讓我們目前所用的一切表達手段失靈,猶如進入了時空折疊地域的羅盤一樣指針亂轉。到時候,無論是想像,還是談論,都將遇到眼下的我們難以預料的困難;到時候,絕頂聰明的赫拉利或許還能寫書,而我這個專欄則肯定要停了。(文/雲也退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記者,書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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