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名:《長城》
作者:[阿爾巴尼亞]伊斯梅爾·卡達萊
譯者:孫麗娜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6年12月
定價:39.80
書號:978-7-229-11664-4
宋督察
蠻夷遲早都會回來的。我的副將嘆息著說道。我猜他此刻一定正在望著遠方,那里可以看見蠻夷們的馬匹。
至于我,我正在思考的事情是,在中國這片廣闊的大地上,無論是它那一個個的小鎮,還是那些大城市,或是它的都城——雖然那里的人的確要比鄉下人知道得更多——當遊牧民族穿過長城的時候(甚至那些作為官方代表團穿過長城的遊牧民族),你在哪里都找不到一個人不去評論說,蠻夷遲早都會回來的。同時,他們還會發出一聲嘆息,這樣的嘆息通常是在感慨一些你認為最後會帶著歡喜的悲傷去回顧的事情。
這里的一切幾十年來都像墓地一樣安靜。但那沒有阻止我們帝國的子民去想象一場無休無止的殘酷戰爭,長城這面是一方,北邊的遊牧民族是另外一方,雙方永遠都是揮著長矛彼此拼命廝殺,有時還會用上硅石,眼睛被挖出來,頭發被扯下來。
但是當你想到人們不僅會用英勇的虛假光環來粉飾長城,還會把它其余的部分——它的結構、它的高度——想象得與它真正的樣子完全不同,你就不會再覺得有什麼稀奇了。他們不會自己去看看,盡管長城有的地方建造得的確很高——確實,有時它高得如果你從它的頂端向下看,就像從我們此刻站著的地方往下看,你會感到暈得厲害——但沿著它一直那麼走下去,你會看到它大部分都亟待修護,那副慘淡的樣子真是可惜。它已經被廢棄得太久了,牆上的磚石一直被當地的居民竊取;城牆本身也有坍塌;現在幾乎看不出牆頭那種凹凸起伏的線條,在有的地段,它只是名義上的長城罷了,只是幾塊石頭的結構散落在那里,就像無人知曉什麼原因建造的工程剩下的殘骸。如今它就是這般模樣,就像一條蛇在稀泥中遊走,以至于在長城蜿蜒到戈壁灘的邊緣地帶時,你根本無法看清它——它很快就被吞噬掉了。
副將的眼睛一片茫然,就像某些需要一直盯著遠處的眼睛一樣。
還沒等他開口問我下一步該做什麼,我便對他說:“我們在等一個命令。”顯然,與遊牧部落使團談判的結果會決定命令的內容——如果能做出什麼這類決定的話。
整個夏天我們都在等待命令的到來,直到避暑時節結束的時候,皇帝和大臣們應該都回到都城了。秋風吹來,然後是冬天里夾著雪花的冷雨,可是仍然沒有什麼決定傳達到我們這里。
就像通常情況下一樣,命令,更像是某種回響,總是在所有人已經不再去想它的時候突然到來。我把它稱為一種回響,是因為早在宮里的信使來到我們這里之前,我們就從一些村民那里了解到了政府的決定,那些村民居住在防禦工事沿線的村莊或帳篷里。他們放棄了自己的村舍遷到附近山上的洞穴里,每次聽到消息他們都會這麼做。他們總是能極其神秘地得到消息,甚至比我們接到馬上開始修復長城工事的通知還要早。
對他們來說,那可能是一種明智的遷移,因為逃到山里,且不說其他形式的一些痛苦,至少他們可以免受官家的折磨。我始終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一直從長城的城牆上拿走磚石去搭建自己的屋舍和院子,他們非常清楚,總歸得將磚石送回來重建長城。
他們告訴我,這種事情幾百年來就沒有停止過。就像用來織成圍巾的縷縷毛線——會被拆掉重新織成毛衣,然後又被拆掉織成另一條圍巾,周而復始——城牆上的大石塊已經在村民的屋舍和長城之間這麼周轉過很多次了。在有的地方,你甚至能看到煙灰的痕跡。遊客和外國使團可能會被它們引發各種遐想,卻怎麼也想象不到,這些痕跡不是什麼英勇刀劍的鏗鏘印記,只不過是灶臺的煙火留下的炭灰,多少年來,某間無名屋舍的主人一直在這里烹煮他那寡淡無味的稀飯。
所以,當我們今天下午聽說村民們已經搬離了他們的住處,我們就猜到,整個中國可能都已經知道了要重建長城的消息。
雖然這標志著緊張局勢的升級,但修復工作並不能加速戰爭的爆發。與武裝衝突不同,重建工作時時發生,以至于長城很容易就有了另外一個名字:重建。總的來說,它說不上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長城,不過是無數次接替性的修補罷了。人們竟然假裝長城在一開始出現時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即使在舊城牆上加以修補,也不過是對之前的城牆,或是更古老的城牆進行了重制而已。甚至有人提出,起初最早的城牆建立在國家的中心,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修補之後,它逐漸離邊界越來越近,在那里,就像一棵樹終于被移植到了合適的土壤中,它長成了巨大的樣子,以至于讓世界上其他地區的人感到害怕。人們無法想象沒有了蠻夷的長城,他們甚至認為正是蠻夷的出現才促成了長城的修建,或者說,也許正是在邊境興建長城,才招致了蠻夷的出現。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蠻夷使團的到來,然後又看著他們離開,我們也許也會像為數不多的那些人一樣,認為這種緊張局面(就像之前發生的大多數事件一樣)的出現緣于這個國家內部,甚至國家中心,頻頻出現的紛爭。只要了解無數謊言中的一個真相,那種沾沾自喜的滿足便會讓我們將漫長的夜晚用來構想各種各樣的假設,去猜測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還有宮廷中正在籌劃的種種陰謀。這些策劃如此機密而錯綜復雜,以至于即使是謀劃者恐怕也很難解釋清楚;這些策劃也有可能源自猜忌,它們如此有力,以致人們說它們可以在黃昏時分將婦人的鏡子擊碎,等等。
但是這一切都已經在我們的眼皮底下發生了:蠻夷就在我們腳下來了又走。我們仍然能回想起他們寬松外套上彩飾的鑲邊,還有他們馬蹄的嗒嗒聲——不會忘記我副將說的那句“蠻夷遲早會回來的”,還有他的嘆息、他那空洞的眼神。
在其他任何情況下,我們可能都會覺得,至少假裝有那麼些許的疑惑,但是這次,我們意識到這種態度是沒有任何根據的。不管冬日的夜晚多麼無聊,我們總能找到更好的方式來打發時間,除了關注蠻夷的到來,斷然不會去編造這樣或那樣的理由來解釋這個國家的焦慮。
[責任編輯:楊真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