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文潔若:也要寫到不能拿筆那一天
這一年裏,拜訪了三次文潔若先生。
第一次,是因為89歲的她為丈夫蕭乾編的文集《文章皆歲月》出版,又逢北京閱讀季,主辦方請她講講和蕭乾讀書的事兒。借了這個由頭,就冒冒失失登門採訪了。臨走,她翻出一堆照片,“都拿去,看看有沒有你們能用的”——好像一點也不戒備陌生人會順手牽羊。
第二次,是報道出來後,去她家歸還那些珍貴的老照片,順便把報紙帶過去。她看了報道,挺高興。又拜託道:“有個事你方便時給澄清一下,現在都説蕭乾是二戰時歐洲戰場唯一的中國記者,不是的,還有好幾個,這不能弄錯。”
第三次也是最近一次,拜望之餘,也把晚報攝影記者為她專門拍的照片洗出來帶去。她是個很喜歡照片的人,用好多盒子來裝它們,好像從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裏,才能看得見也藏得住時間。
最初採訪時,難免懷了一份對於“名家”的敬畏和忐忑心情,幾次接近之後,才愈來愈發現她其實更像個鄰家老奶奶,喜歡説話,挺愛和人打交道。打電話給她,隨時都可以過去拜訪,她並不怎麼盤問你的姓名、身份和緣由,來者不拒似的,永遠爽快地答應:“來來,我在家呢,你知道我家怎麼走吧?”
三十三載
“後樂齋”中攀書山
文潔若的家,在木樨地的一套老房子裏,離地鐵很近。自從1983年搬到這裡,她和蕭乾先生在這兒共同生活了16年,蕭乾先生去世後,她自己在這兒住了17年,加起來有33年。每次去她家,這裡都擠滿了人,有採訪的、組稿的、敘舊的、查資料的、聯繫贈書的,絡繹不絕。
這個家相當來之不易,是當年落實政策後分的。在此之前,他們的“家”曾是一個被堵住兩頭的門洞,在那裏住了十年;再往前,他們原來的三間房曾被收走,兩人過了一段“沒家”的生活。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她和蕭乾為這個新家起名“後樂齋”,化用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後來,她還專門把這句話寫成一幅字裱了起來,端端正正豎在桌子上。有人為她拍照時,她一定要站在這幅字旁邊。她的字很有些特色,不像別的名人墨寶那樣龍飛鳳舞,總是一筆一畫,帶著一些小孩子式的稚拙。蕭乾曾對她説,就喜歡她那小孩子一樣的字。
“後樂齋”是打通的兩間,一共四室二廳,聽起來挺大,但內部相當逼仄。書籍、剪報、手稿、來不及扔的快遞盒子,在幾個屋子裏堆成一座座小山。一個廢棄的冰箱甚至也被用來當作書櫃,因為裝了太多的書而合不攏。不過最顯眼的,依然是這裡的老主人——櫥櫃高處,立著一幅蕭乾1939年在康橋時的大照片。照片中人正青春無匹,歪著腦袋,穿著時髦的夾克,像一個小男孩一樣,笑嘻嘻地注視著自己晚年的生活和相濡以沫的妻子,燦爛的笑容中帶了一絲可愛和淘氣。
現在,89歲的文潔若仍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兩個孩子都在國外,她也沒請保姆,吃飯都是自己弄。時間在“後樂齋”裏好像是靜的:蕭乾在時,他們一起讀書、寫作、翻譯大部頭的《尤利西斯》;蕭乾不在了,她仍然毫不懈怠,寫文章、譯書編書,成為“中國翻譯日本文學最多的人”。33年,一如既往。
八十九歲
老太太仍像女學生
見到文潔若的人,一定會驚訝于她的“年輕”。89歲的老人,耳不聾眼不花,腦子也極清明,説起什麼都知道。她走路不要人扶,雖然因為骨質疏鬆有些駝背,但拄著拐杖,小碎步邁得利索。她喜歡拍照,照相時,一定要換一件正式衣服,還要找到濃密蓬鬆的假發,對著鏡子戴好。今年初夏第一次見她時,她甚至戴著一條珍珠項鍊,胸前別著清華校徽,穿了一件挺時髦的連衣裙,腳上則是一雙中長的靴子,精神頭兒足得像是剛從校門裏走出來的女學生。
文潔若不用手機,也極少看電視。她訂了很多報紙,每天都會去信箱拿上來。座椅旁則安放著一台座機,一伸手就夠得到。報紙和電話,就是她和世界聯繫的渠道。她每天都認真看報紙,重要的內容都做了標記。這些資料滿滿填充了書桌的空間,她會不厭其煩地翻出來給你,“看看,有什麼能用的”。她至今仍保持著剪報的習慣,“八卦”一些內容也有——比如,她把一張外國七胞胎的畢業照剪下來貼在本子裏,看得咯咯笑:“沒什麼,就是覺得有意思。”
她喜歡和來人一起看照片,從櫃子裏抱出來,一盒一盒,一張一張,指點著那些合影的文化名人,也會對每張上面分屬各個年齡段的自己做出點評,“這張好看”或是“這張不好看”。
筆耕不輟
“我的樂趣就是工作”
認識蕭乾時,文潔若26歲,蕭乾43歲。認識的緣由,則是那時作為編輯的文潔若想請蕭乾加工一篇蘇聯小説的中譯文。輾轉四十年後,這對文字伉儷又合作成就了一件中國翻譯界的盛事,那就是《尤利西斯》。文潔若説,和蕭乾一起翻譯《尤利西斯》的日子,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兩個人那時勁兒很足,一天能翻譯十幾個小時,還有分工——“我管‘信’,他管‘達雅’”。
直到現在,文潔若依然勁兒很足。眼看快到年底,對她也並沒什麼影響。像往常一樣,她準備一個人過年,不打算到哪兒去,也不打算叫國外的孩子們回來。“一個人才好呢,可以安安靜靜工作。我的樂趣就是工作。我不會老年癡呆的,因為我一直在工作。”
很難想像,將近九十的她,每天還在孜孜不倦地伏案讀書、看報、寫作、翻譯,有時直到深夜。現在,她一邊在和弟弟文學樸(也是一位翻譯家)合譯松本清張的小説,一邊還謀劃著將來再譯譯芥川龍之介。前不久,她還剛剛參加了第九屆作協代表大會。
她的一切目標,就是繼續工作下去。她説,蕭乾在後樂齋裏做到了“寫到不能拿筆的那一天”,她也要這樣。她是很有信心的。至於物質生活,她沒有太考慮,簡樸得甚至能忽略不計。她坦承自己在工作之外,也沒別的興趣愛好。別人送來盆花讓她養著怡情,她又都一一送出去了:“放我這兒肯定就死了。”
補白
時刻不忘
為閱讀代言
當我請文潔若為晚報讀者寫兩句話,她竟琢磨了好半天,“寫什麼呢?”又問滿屋子的人:“你們想想,有什麼建議?”我説,要不,您就鼓勵鼓勵大家讀書吧。
“這好。”於是她很快脫口而出一句:“每日讀書樂無窮。”
寫字時,她不直接寫,要先在本子上練一遍。年紀大了,拿著筆就有些顫巍巍的,每一筆好像都要花費很大的力氣,寫得很慢卻很認真。寫完了,印章怎麼都找不到,大夥都勸説找不到就算了,她執意不肯,説“有印章才正式”。踅摸半天,印章終於找到了,講究地裝在黃緞面盒子裏,很大的一方。她説自己原來有很多印章,都被人借去沒還,就只剩這一個了。
四月北京閱讀季期間,她在現場一本一本地為《文章皆歲月》簽名,排隊的人那麼多,對每個人她都會問清怎麼稱呼,認認真真寫上兩句贈語,再端端正正落上款、鈐上印。
她也愛給人贈書,一到她家,第一件事必是送兩本書給你。清華圖書館特藏部的袁老師説,文老經常給學校圖書館捐書。
每日讀書,且樂無窮,這正是她的日常生活。從清華大學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她一輩子讀、編、譯了那麼多書,即便這麼大年紀,也依然沒淡出人們的視野。現在,她常常以閱讀代言人、推廣人的形象出現在大眾面前。
今年十月閱讀季閱讀盛典上,她在演講中呼籲年輕人在這個快節奏、人人低頭看手機的時代,依然能讀一些“關注國家命運、時代風雲變幻、人類前途的書”。她的發言就像是一個書單,推薦了宗璞書寫知識分子命運的《野葫蘆引》,還推薦了她最近在讀的周有光的《百歲新稿》、《朝聞道集》和《拾貝集》。周有光不僅是她精神上的榜樣,也是身體上的——採訪時她説,“我一定能活到100歲,周有光不都活到111了嘛!”她打算到100歲時寫本自傳。
她家窗外是一所小學。冬日下午時分,一群小學生涌出來在操場上跳操,背景音樂是青春偶像TFBOYS的歌,歡快活潑地傳進窗裏,童真洋溢,與窗裏寧靜的書齋形成了對照,但又似乎十分和諧于文潔若那年輕人一般的勁頭。她靠在椅背上,翻著桌面上的書報,似聽非聽,好像習慣了每一個這樣孤獨而豐盈的時刻。 本報記者 張玉瑤
[責任編輯:楊真斌]